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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打工三年见过世面的罗广昌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争之后,终于当上了村长。豪情满怀的他摆了十桌庆功宴,答谢为他当选儿跑前跑后的家里族人亲戚朋友,当然也邀请了当时的竞争对手侯振阳(侯精子)和刘怀亮。刘怀亮推说有事,没有出席。倒是侯精子将罗广昌准备的五元钱一瓶的窖酒足足喝了两瓶,然后打着酒嗝拍着罗广昌的肩膀白伙:“兄弟,嗝,别看老哥我我我,嗝,和和你竞争了,但你既既然当选了、嗝,以后有事尽尽尽,嗝,管吱声,老哥我我嗝一定鼎力相助。”拍得罗广昌不住地点头。志得意满的罗广昌当然在此刻不能去心疼他的两瓶酒了,意气风发的他向到场的人再次许诺:一定要带领大家好好干一场,一年脱贫,二年致富,三年奔小康。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罗广昌第一把火烧的是瓦厂,代表村里重新收回了瓦厂的经营权,并且亲自出任瓦厂厂长,并且亲自跑销售。大张旗鼓地奖励村里村外那些往外拉瓦的小四轮的司机们,每向外卖出一车瓦,奖励两元钱。一时间在刘得利承包后就已经冷落了许多的瓦厂又热闹了起来。当然罗广昌也没有忘了把自己的老丈人调去瓦厂打更。
第二把火是带领村委会成员,组织全村力量,将那年洪水冲开的大坝缺口重新封堵起来,用水泥砌了几座厚实的水牛子,趁水泥未干,罗广昌龙飞凤舞写下了:广昌,建于公元1988年9月17日两行大字。
第三把火是将村里挨着国道两边的土地集中起来,号召大家一律扣塑料大棚,种植蔬菜,并且村里给予积极的优惠政策,可以在那地里盖房,保证冬夏生产。
罗广昌的一系列措施尽管使村里那一年的人头税人均增加了四十元,但人们还是期待着这一系列的措施能给村里带来一些改观,所以在年底看到增加的人头税各家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弹,毕竟,罗广昌才当了半年的村长,总要给人家机会的嘛。
但罗长喜对他这个家里叔叔(尽管罗广昌比罗长喜才大了八岁,但按村里的辈分来讲罗广昌可是罗长喜不折不扣的家里叔叔)的当选却开始报以反感了。首先,当了瓦厂厂长的这位家里叔叔不但没有给罗长喜丝毫的照顾,还使他下了岗。原因是罗广昌亲自拍板引进了一台机械制坯机,要比罗长喜的扣坯速度快出4倍,当然也就不需要罗长喜再一瘸一颠地忙活了。
罗长喜失业了。
其次,这位家里叔叔那天找上门,严厉的将他训斥了一顿,命令他马上打开锁在二凤子脚上的铁链子,并告诉他说什么这是非法拘禁,是违法的。可不锁怎么办啊?还让二凤子四处游荡?四处惹祸?然后又说我什么监护不利?可我也不能这么天天在家看着她啊?但罗广昌还是很威严的,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将人锁着,这不但是违法的,而且也严重影响我们家族的形象,影响我们村的形象,是为我们建设文明村拖后腿。
罗长喜只好照办了。
最终,罗广昌还是帮罗长喜想了个点子,让罗长喜到各村去收破烂,然后再卖到收购站,并从村里借了罗长喜五百元钱,让罗长喜买了一驾小驴车,罗长喜就这样开始了他新的职业。
从此,我们就时常看到罗长喜赶着小驴车,走在各村的街头。灰白的的小驴,白色的嘴巴,大大的眼睛,应该说那小毛驴长的还是蛮漂亮的,只是浑身上下的毛一绺一绺的,明显的营养不良的象征,走起路来也无精打采的,慢吞吞的一步一点头。车子是用木板拼的,用得很久了,板子都磨得铮亮。罗长喜坐在沿头,手里拿一根小鞭子,顺着车的起伏摇晃着。脸还是那么白,毫无血色,眼睛眯眯着,象要睡去。车中间是一堆废铜烂铁,谁家漏了底的破锅,摔瘪了的铝盆之类。二凤子坐在后面的车沿上,大大的眼睛圆睁着,不住的东张西望,充满恐惧和不安,象是觉得随时都会有人来抓她。但随着长时间的如此生活,二凤子有时坐在车上,又开始唱了:日出东方红烂漫。罗长喜装作没听到,随着车子的起伏打着瞌睡。有时实在听的心烦了,就大吼一声,“唱什么唱?”“日出东。”二凤子的歌声会立刻噎了回去。
自从小奔子死了之后,二凤子家再也没有养鸡鸭之类的了。原先金黄色的鸡窝已经变成黑色的了,腐烂在一天天的蚕食着它。红色的辣椒串也没了,斑驳的墙皮开始脱落,菜园也已荒芜,长满了草,里面堆放着一些罗长喜收购回来的废锅烂盆,下雨时发出一些怦怦哗哗的声音,很是心烦。歪歪扭扭的木栅门总是挂一把黑色的锁头,告诉你主人收破烂去了。
这是我那年夏天每次经过他家时常看到到的情景,那年,我要高考了,繁重的学习任务使我也懒及多看一眼这个熟悉而又令人沉闷的院落。
二凤子的病又开始有些逐渐的恢复了。越来越少的听到她唱歌的声音,及至后来,还能看到她帮着罗长喜往院子里卸东西,甚至做饭。甚至看到我上学还会主动打招呼:上学去呀。有时罗长喜自己一个人出去收破烂,在到做饭时,她家也会准时的升起炊烟。
时间真是最好的淡化剂,也许只有时间,才能逐渐的帮助二凤子从那悲伤的丧子之痛中走出,从那被打的折磨中恢复,也使罗长喜逐渐淡化丧子之恨,逐渐反思自己悲哀的日子,逐渐开始重新审视面前的这个女人,在一次次的叹息之后,学习无奈的包容和接纳。毕竟,还有个女儿需要扶养,而当看到自己瘦骨嶙峋的女儿,看到那双大大的充满期待,充满恐惧,充满忧伤的眼睛,罗长喜心软了。的确,他曾不止一次的想到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家,离开这块伤心地,走得越远越好,也许那是最好的忘却方式。这样的家庭他实在觉得太累了,太累了。还能够生活下去么?还能生活多久呢?一切都已成了他的累赘,疯女人,幼小的女儿,还有高高筑起的债台。人活着为什么这么累啊?为什么我活着这么累啊?病残的身体,本来干点活都已经很吃力了,但还要支撑这样一个家。。。。。。罗长喜真的有些挺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在不住地冒虚汗,身体在突突突的颤抖,好像已经听到了梁柱的嘎嘎声,莫不是自己马上就要垮下去了么?
劣质的旱烟,呛得他开始咳嗽。咳咳咳。。。。。。本来他是不抽烟的,自从小奔子死了之后他也开始抽了。而且一抽就是半夜,越抽越睡不着,就越咳嗽。桌子已经摆在炕上了,小女儿小凤子将四个碗摆了上来,然后是筷子,接下来将二凤子做的炖白菜端了上来。罗长喜默默地看着女儿,都是九岁了吧,但瘦小枯干的还象个七八岁的样子,明显的比东院二哥家的孩子要矮半头,她们可只相差八十一天啊。两只小羊角辫,一蹶一蹶的,煞白的小脸,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了。孩子很少说话,无论和自己还是和二凤子,每次和二凤子打仗,她都要吓得直哭,不断的哀求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以至于每当看到自己阴沉着脸回来都要默默地委到墙角,象要钻到那墙里去。罗长喜想到这些,心里一阵的酸楚,眼圈也有些红了。这就是自己的女儿么?小凤子,唉。。。。。。这就是自己的女儿,自己在小奔子死时,曾不止一次的想,为什么是小奔子死了呢?为什么不是二凤子呢?为什么不是小凤子呢?为什么偏偏是小奔子呢?可小凤子,小凤子也是自己的骨肉阿,可是。。。。。。女儿阿女儿,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许早就离开了这个家,可你,可你为什么就是女儿呢?
罗长喜不觉间脸颊一阵发烫,泪水不知不觉中已流到了脸上。。。。。。
我相信二凤子正在逐渐恢复之中。
那天我和母亲从街里回来,路过二凤子的家门。其实我们都走过了去了,忽然听到有人叫的声音,回头看时,就是二凤子急急火火地撵了出来,我们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想到二凤子只是叫停了我们:
“五婶,你们等着我。”说着就又急火火的跑回屋里去了。我和母亲很是莫名其妙,只好等着,过了也就一分钟,二凤子又急急火火的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苹果,直直地送过来:
“听说你今年要考北京大学了,给你个苹果,吃了好好考吧。”我心里一阵晕眩,吃惊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稀落的头发,凌乱的在风中拂动着,有些黝黑的面皮,长了轻轻重重的雀斑,脸可以看出很清楚的清洗的痕迹,因为和有些灰尘的脖子明显形成了反差,只是也许是廉价雪花膏的缘故,使她的脸色发青,象一层铅正深入她的皮肤,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已经很深了,从那皱折处,还留有白粉残留的痕迹,只一双眼睛,大大的,在瘦削的脸颊上显得格外突出,一眨不眨的直盯着我,定格一种表情,那就是乞求我收下那个苹果。这种表情一直那样直视着我,令我反倒很是局促,因为那是一种真实地没有任何私心杂念的只有唯一一种表情流露的眼睛,那是我看到的最单一的眼神,没有夹杂任何的私欲和阴谋的眼神,那就是乞求我收下她的苹果。我被这种眼神深深的震撼了,我能做到她这一点么,当我送别人东西时,当我对别人报以微笑时,扪心自问,我能够保证自己在送给别人东西或在对别人报以微笑的同时,不能参杂任何期求回报的私心和表演给别人看的动机?联想起来,我也曾给二凤子报以深深的同情,给她家送去蔬菜,将穿烂的衣服施舍给她,可我当时是报以什么样的心情呢?同情?可怜?可在这些背后呢?我曾私下里窃喜,甚至是自豪,因为一种夜郎自大的优越感,还有不厌其烦的向人们讲述,我施舍给疯女人二凤子东西了,为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向人们展示我的善良,表达我的仁慈?以满足我那可怜的虚荣心?相比之下,我忽然间感到自己曾对疯女人所抱有的同情和关心是那样的虚伪和渺小,是那么的苍白和无力,是那么的卑微和怯懦,是那么的龌龊和苦涩。那一刻间我终于理解什么叫做真实的感动
疯女人二凤子还在那么直直地举着苹果,那么直直地盯着我。但我怎么可能要她的苹果呢?她的行为已经足够足够了,而我又如何承受得起她的苹果呢?
看着我们执意不要她的苹果,二凤子愣住了,她也许一句也没有听懂我们的感谢之词,只是站在那里,直呆呆的**。当我们一直走到自家门口,她还是那么呆呆的站着。
我和母亲很是感慨,回到家里还在感激,唉,可怜的二凤子,真是善良的好人啊。信基督的母亲在叹息之余,不住地念叨,明天做礼拜,一定要为二凤子做祷告。正当我们这样议论已有半个小时的时候,二凤子突然闯了进来,一句话也不说,将那个硕大的苹果放在桌之上,冲发呆的我们笑了笑,在我和母亲惊愕的眼神中退到了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