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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凤子迷迷瞪瞪的走着,昏昏沉沉的走着,走着,远处,聚集着四五个的人,一个水龙头正在断断续续的流着水,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正在洗菜,旁边还坐着两个和她们唠嗑的妇女,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在水龙头旁嬉水。小孩光着身子,拍打着水流,时而发出欢快的笑声,时而又把水淋在身上。二凤子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开始模糊了:
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有些桔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焦灼的味道,眯上眼睛,可以看到空气流动的颗粒,象沸油上飘动的油花,正在慢悠悠的升腾;又像是显微镜下细胞壁里流动的水滴,互相拉着手在蠕动着,是在游戏,还是在玩耍?你挤我一下,大伙一起向一侧串去,他又拥我一下,大伙又一起向另一侧串去。那小水滴圆圆的,虎头虎脑,还挂着美丽的油彩,如同晶莹的露珠,在一点点的放大,一点点的放大,一个小孩美丽的笑脸开始显现了,嘿嘿的脸盘,小小的精明透亮的眼睛,扁平的鼻子下,小嘴张开着,正冲自己憨憨的微笑,光光的身子,油光而黑亮的皮肤,笑着笑着,那身体又逐渐在缩回去,往下沉,沉下去,下面是一汪深深的水塘,那身体就这样开始往下沉,往下沉,到了胸部,脖子,嘴巴。。。。。。二凤子突然间醒悟过来,猛地扑了上去,去抓那剩下的在水面上高举着的一双拼命挣扎的小手,嘴里疯狂的喊着:
“小奔子,小奔子!小---奔-----子------”
二凤子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当二抽子奋不顾身地扒开看热闹的人群,二凤子正在被一个身体滚圆的中年男子按在地上,旁边就是水龙头,二凤子的头正被那男子按向那水龙头下的水涡。头发早被抓烂了,浑身的泥巴不说,脸上和嘴里也满是泥巴和血水,那男子正抓住二凤子的头发,将二凤子的头按向那水涡的泥水里,二凤子拼命的挣扎,脑袋在四处地摇晃,力求避开那越来越近的水涡,双手拍打着地面,无助的乱舞着。在她们旁边,一个壮实的妇女正抱着一个光腚的小男孩,不住地用手指着二凤子骂:
“淹死她,这个死疯子,看把孩子吓的?”一边又去哄怀里正在哭的孩子,
“别怕,孩子别怕,有妈在。”那孩子还是受惊吓得不住往那女的怀里钻,这更增加了壮女人的气愤,冲着那男子恶狠狠的发号施令:
“你没吃饭啊,看把咱孩子吓的?给我往死里整!”说着,竟不解气得冲上来,对着被按在地上的二凤子不分头尾一阵的连踹带踢,二凤子立刻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二凤子太莽撞了,也是疯癫的她总是陷落在迷迷蒙蒙的幻觉中的缘故,竟把那个在水龙头边玩耍的孩子当成了自己已经死去的孩子小奔子,所以当她不顾一切的扑过去的时候,那孩子被吓得嗷的一声趴在了地上,正在聊天的几个妇女也一起惊叫了起来,其中一个失声大叫: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快来人啊!!”
话音还没落定,一个身壮如牛的中年男子提着菜刀冲了出来。
这本是一家小饭店的侧门,其中在择菜的一个妇女是孩子的母亲,她的一声喊叫把正在切菜的丈夫拎了出来,看到老婆孩子受惊吓的样子,他怎肯善罢甘休,不用老婆细说,他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脚就将眼前这个死疯子踹倒在地,然后是连打带踢,但此时倔强的二凤子还没有从幻觉中走出,更理会不到因她的突然出现所造成的人们的惊恐,竟还是不顾一切的扑向那孩子:
“小奔子,我的小奔子,不要抢我的小奔子,小奔子,啊呀。。。。。。小奔子。。。。。啊呀。。。。。。”
男人暴怒了,一把拽住二凤子的头发,将她摔倒在地,然后捞到水坑边,将二凤子的头按向水中,二凤子拼命挣扎,双脚乱蹬着:
“小奔子,还我的小奔子,还我的小。。。。。。咕噜噜噜,”当二凤子再被拽起头时,嘴里,鼻孔里一齐冒出了浑浊的泥水,但二凤子还在挣扎,还在拼命乱踢,嘴里喊着:
“小奔子,我的小奔子,咕噜噜噜。。。。。不要抢我的小奔子。。。。。咕噜噜噜噜。。。。。。”
二抽子出现的时候,不但二凤子已经被折磨得精疲力尽了,就是那位揪她的壮汉也已经气喘吁吁了。
浑身的泥巴,撕破的衣裤,满脸的泥泞,还有头发上不住流下的泥水,整个身体在瑟瑟发抖。。。。。。二抽子将二凤子紧紧抱在膝上,在他的背上正遭受到那对男女夫妇继续的铁拳和脚踹,旁边的人群中开始传出议论和谩骂:
“这男人谁啊?”
“一定是这疯子的男人了。”
“噢,那这男人更该打。怎们不监护好这疯子?看这疯子把人家孩子吓的?”
“对,这男人是最有责任的。”
“一看就是农村的,农村人就是差劲。”
“该打!”
“打他!”
二抽子一言不发,默默的忍受着来自背上,头上,屁股上,腿上,胳膊上的疼痛,只是用身体紧紧的护着已经半昏迷状的二凤子,蹲在那里,一声不吭。一种黏糊糊的东西开始从额头上流了下来,有些热,象小虫子一样正在从额头爬向自己的眉毛,然后到鼻梁。。。。。。出血了,二抽子没有去擦,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二凤子,咬紧牙关,尽力的将身体弯成拱形,将二凤子护在当中。背后,雨点般的拳头还在急促的敲击着他的脊梁,像敲鼓,每挨一下,二抽子身体都是一震,后心痒痒的,憋得慌的感觉。但二抽子紧紧咬住牙关,嘴角咬出了血,就是不吭一声。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做成坚固的盾牌,为单薄的二凤子抵挡着这无情的打击,只要有他二抽子在就再不能让二凤子承受一拳的伤害。哪怕自己倒下去,哪怕自己的背被敲碎。二抽子仿佛又回到当年赶着大马车翻越磨盘岭的情景,沉默是最好的行动,此刻,他宁肯象当年寒冷冻僵他的耳朵那样忍受着,而不想发出任何的声音,否则,那就是二抽子的卑微和屈服,二抽子宁可就这样忍受着,哪怕是死。
二抽子真的想到了死,就在那一刻,就在怀里抱着二凤子的这一刻,二抽子忽然间觉得,死亡也是好的,甚至是一种幸福。就象现在这样,抱着二凤子,人们,你就打吧,打死了我们,打死我们吧。二抽子的嘴角也流出了鲜血,但那不是被打的,是二抽子自己咬破了嘴唇。此刻,他已忘记了疼痛,或者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或者说,他开始喜欢这种疼痛了。二抽子,你该打啊,没有你,二凤子会这样么?是你,是你连累了二凤子啊,让二凤子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二抽子,你做了什么呢?你不该打么?可二凤子,你为什么不来怪罪我呢?为什么不来打我呢?如果你打我,抓我,挠我,甚至咬我,我心里都会高兴啊,甚至是快慰。否则,二凤子,你知道么,那打在你身上的拳头不是打在你的身上,而是打在我的心上。二凤子,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我呢?让我的心好痛,好痛。真的很堵得慌阿,二凤子,你就亲手来打我吧?你亲手来打我好不好?那样我会好受一些的,二凤子,不要这么惩罚我,不要这么惩罚我好不好,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二凤子,你不动手么?那就让他们打吧,尽情的打吧,狠狠的打吧,这是我罪有应得,只是拳头再不许落到你的身上,一切都冲我来吧,来吧,不要打二凤子,对,一切都是我的错,和二凤子无关,要打就打我吧,狠狠的打吧,打死我也活该,只是再不要打二凤子,她实在不能承受太多,要承受就都由我一人来承受吧。打吧,哪怕打死我,只要能洗脱我的罪过,那就打死我吧,不要再让我承受这不能承受之重,二凤子,你听到了么,如果死亡可以使你不再承受苦难,我情愿这么含笑而去,二凤子,你听到了么,如果死亡可以使你不再承受苦难,我情愿这么幸福地死去,如果死亡可以解去你捆绑在我心头的罪责,我情愿这么轻松的死去,只是二凤子,请不要再这么责罚我。。。。。。
“够了!”拴柱子在百般劝解都无效后终于突然间大喝一声,如一声暴怒的炸雷,惊住了人们的责骂和拳脚,也叫停了时间,人们突然间停下来,一起把目光对准了拴柱子,表情和动作同时被定格在惊异的静止之中。
“他们不过是一对真心的恋人,因为不能走到一起,已经被逼疯了一个,难道你们还要把另一个也打死么?”
拴柱子的用颤抖的手指着蹲在地上还抱着二凤子的二抽子,声音发抖,蹬裂的眼角噙着泪水。
围观的人们一时间都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如一块冰冻的鱼坨,木然的呆在那里。
二抽子默默地抱着二凤子,缓缓地站起来,一步一瘸地向人群外走去,血,从头顶流到了脸上。
回来的路上,大家一言不发,车里沉默极了。只有车子行驶在板油路面上发出的吱吱声,枯燥而乏味的叫着。早有人为二凤子和二抽子让出了座位,他们可以静心地喘口气了。车上上了点年纪的人都隐约知道一些二凤子和二抽子当年的故事,现在,唯有保持沉默。
赤脚医生罗多礼那天正好进城买药,也在车上,主动提出给二抽子他们包扎了伤口,好在两个人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在赤脚医生罗多礼的坚持下,在全车人的劝解下,二抽子才决定到罗多礼家彻底处理一下伤口。当然,这之中不排除二抽子更多地为二凤子的伤所考虑的缘故。而全车人一致要求二抽子包扎伤口,否则将拒绝坐他的车也令二抽子着实很感动。
早有人飞速地去找罗长喜,告诉他二凤子回来了,而且受了伤,正在罗多礼家包扎,让他赶紧去看看。未想正在扣坯的罗长喜头也不抬,活也不停,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依旧干他的活。
“长喜,你媳妇回来了,在城里被打了。正在罗多礼家包扎,你还不去看看?”
“我不去,这死老娘们,孩子都看不住,死了才好,还回来干嘛?”砰!罗长喜将坯狠狠地扣在地上。
报信的人很气愤,“你小子是什么东西?自己老婆死活都不管?他是别人的老婆啊?孩子没看住?你他妈的就没有责任?”报信人火气更大,他刚经历城里的一幕,本想罗长喜会很焦急,或者很惊喜,没想到会是这样。
“反正信我带到了,你小子愿去不去!”报信人气冲冲地走了。
罗长喜最终还是一瘸一拐的来了,一脸的苍白和冷酷,拉长着的吊死鬼一般的面皮。
二凤子和二抽子都基本包扎完了,二抽子准备上车走。这是二抽子第一次近距离得看罗长喜这个人,要比自己高上一头,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配上那死灰一样的脸,总令人有些发森。二抽子想到了光光的葫芦上蒙上一层烂草。腿瘸的虽不是很厉害,但也不轻。就是这个人娶走了他的二凤子,记得他们结婚那天,他躲到了后山的横山梁,对着那里的老鸹窝拼命嚎叫,令那大嘴的老鸹久久不敢归巢。而今这个人就这么走过来了,挺着胸膛走过自己的身边,走到二凤子面前,令二凤子本能的向后退了两步,
“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不死了?”恶狠狠的声音刺耳地传来,令人不寒而栗。他看到二凤子在那声音发出的同时不禁打了个哆嗦,一股热血猛地冲了上来,二抽子攥起了拳头,小眼睛瞪了起来。身边的拴柱子见状,赶忙搂住二抽子的腰,将二抽子半抱着推上了车。
罗长喜一瘸一拐的追了出来,走到二抽子坐的车窗旁,掐着三十元钱,递到二抽子面前,
“这钱是你垫的吧?”罗长喜依然一脸的严肃。
刚才包扎完伤口,尽管罗多礼坚持不收费,但二抽子还是扔下五十元钱,算是他和二凤子的包扎处理费。看来罗长喜是来算这笔帐的。
“算了。”二抽子冷冷地说。
“我们不会花你的钱的。”罗长喜也一字一顿地说,把钱顺手扔进了车窗。然后,催促着二凤子:
“回家!”
二抽子看着两个人拐去的背影,将那三张十元的票子捡了起来,苦笑了一声,然后一条条的撕了个粉碎,一扬手,扔出车窗,纸屑在满空中飞舞。。。。。。
“柱子,开车。”二抽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