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村支书有个很俗气的雅号----“大眼珠子”,源于他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珠子,不用瞪就早已让人敬畏三分。老妖婆的到来就是经他同意的。他说人家也挺不容易的,住就住吧。还派社员送了半垛的苞米杆子给老妖婆烧火做饭用。也是他那天看到那群大老爷们很晚了还在老妖婆的门前玩“逛窑子”,一顿臭骂,把大伙全骂跑了。那是我第一次领教支书的厉害。
老妖婆当然是很感激,据说她走时是哭着向支书告别:“唉,若不是你,谁肯收留像我这样的孤老婆子呢?”
“你也别哭了,也不要再胡思乱想,好好过日吧。”村支书依然一脸的严肃,一板一眼的话里像是安慰,又像是在训斥。
老妖婆诺诺的答应着一瘸一拐地走了。据说是去了很远的北方,投奔她远嫁他乡的女儿,从此在小村的记忆里逐渐淡化了。
老妖婆走之后的那年夏天,发了大水,洪水直漫到西侧的鱼塘。我穿着父亲的高腰雨靴,往西走了200多米,洪水就要没到靴沿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条小河竟然会涨这么大的水。
家住村东头的老支书依然是雨停之后我看到的第一个从村里面去大河的人。光着脚,裤管挽起老高,黑色的套绒衣服上披一块塑料布,高高翘起黑色的帽檐,肩扛一把长把铁锹急急得走了过去。
好在洪水有惊无险,并没造成什么危害。老支书在回来的路上,意外地发现村里的三钩子正在偷大坝下树林里的树,抓了个现行,扭到大队部一顿训斥,最后罚款20元,大喇叭全村广播。三钩子从此走道就大多灰溜溜的靠着墙根成了灰狗子了。老支说说的不假,这还是轻的。若在前几年,早把他送到公社游斗了。我就亲眼看到过游斗大神,双手捆到背后,挂个大牌子写着他的名字,脖子上还挂着一双破鞋。
所以,老支书决定派个人负责看守那片树林。立刻就有好多人来争,因为在当时那可是一件既轻巧又挣工分的活,其中还包括老支书的侄子刘大力。但老支书最后拍板:就让罗长喜去了。
罗长喜走马上任,每天都要经过我家的门前去那片小树林,我就每天都能看到他那瘦长的身影。才20岁的人身子就有些佝偻了,长长的头发常夹杂着些草叶,笼罩着一张煞白的脸。一把镰刀总拎在手中,拖着一条病腿慢吞吞地走向那片小树林,然后在晚上扛一捆草回家。那条腿是从小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也是老支书分配他这项工作的唯一原因。
我在详细地观察了他的活动规律后,也就有了主意。别乱想,我可不会去砍树,我的目标是鱼塘。
自从我表哥从内蒙回来的那年给我带回来两个鱼钩后,我就迷上了钓鱼。偏巧罗长喜还捎带看护鱼塘,因为鱼塘就在小树林的旁边。
一般他是九点钟开始出现,所以我就和一帮小伙伴在星期天的八点去钓。尽管露水还没有散尽,水面上一片安静,但早晨的宁静正好垂钓。这不,手很顺,刚来就钓到一条半斤多重的鲤鱼,小伙伴们都羡慕极了,我也正在陶醉之中。猛然间身后一声断喝:
“你们在干什么!”
我一回头,好家伙,罗长喜来了。
“快跑!”我低沉的叫了一声,一手抓了钓竿,一手抓了鲤鱼就开跑。就听他又在后面喊:
“把鱼放了!”吓得我赶紧把鱼扔进草窠,一头扎进旁边的高梁地。
怕什么来什么,那天下午父亲非要我和哥哥去树林割草,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当然,就又遇见罗长喜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嘛。尽管我把头压得再低,他造样认得早晨钓鱼的那个小家伙,而我最担心的是他把这事告诉我父母,那我可就要麻烦了。还好,他大概已看出我发红的脸,只是很简单地告诉我不要再去钓鱼就完事了,让我长出了一口气,终于也有了胆子去草窠捡回那条没被别人发现的鲤鱼,和哥哥偷偷地改善了一顿。
从此我和罗长喜也就开始有了芥蒂,比如看见他来,就会远远的绕开。但并不等于从此我就不再去钓鱼,而是和小伙伴想了许多办法去应付他。第一个办法是我们派人去放哨,就是专门盯着罗长喜。但时间久了,轮去放哨的人都觉得很别扭,不如钓鱼的人痛快,况且时间久了,长长的鱼竿并不好隐藏。后来还是我想出主意:大家都不用鱼竿了,直接把鱼沟拴在细绳上,然后牵在手里或缠在岸上的石头上,然后只穿个小裤头钓鱼。这样罗长喜一出现,我们便跃入水中,装作洗澡的样子。洗澡你总不会不让吧,老支书都不管呢。说实在的,并不干净的鱼塘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们高粱秆做的鱼漂就漂浮在那片水草和波纹之中,被我们在罗长喜的眼皮底下悄悄收起。
罗长喜有时就坐在鱼塘边上,看我们洗澡。但那往往是中午。
三十左右的温度,正好是洗野水浴的时候。中午刚吃晚饭,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奔向鱼塘去洗澡,汇集村里下来的孩子,快到鱼塘时一起来个百米冲刺。边跑边脱背心,到鱼塘边时就剩个裤衩了,一边扔下背心等杂物,一边速度不减,纵身跃入水中,象下饺子一样叽哩咕咚溅起朵朵浪花。有时难免会跳到水里面的人的头上,就是一阵鸭子叫般的吵闹和嘻笑,煞是热闹。
罗长喜就坐在岸边,看我们打闹,很入迷,但却很少说话。那时我们在水里基本玩三种游戏:一种是分成两伙,潜到水底去抓淤泥打仗;一种是互相击水;一种是把鱼塘边的鸭子和鹅都赶入水中,看我们谁能抓到。当然,我们谁也抓不到,他们不但会潜水,还会飞过你的头顶,令你手足无措。罗长喜就默默地坐在那里,看我们谁被糊了一脸的泥巴,谁被击了一脸水,谁被鹅膀子扇了,就笑一笑,情绪和我们一样起伏。有时大路上会走来一群群的女的,经过这里都要背过脸去,有些女孩还会用围巾之类蒙住脸,我们就更大声地嬉闹,把水面击得噼啪作响,每当这时我就会看见罗长喜讪讪地笑。
但罗长喜从不在鱼塘洗澡,我们都认为他肯定不会游泳,甚至连最基本的狗刨也不会。我唯一看见他洗澡的那次是和父亲从横山梁割草回来,路过大河时看见他一个人正坐在河里洗澡。那一次我亲眼目睹了他的右腿明显要比左腿瘦了一圈,或者说只是皮包骨头。我的心里不禁很是一沉。他站起来要帮父亲把草运过河,被父亲谢绝了。从此我对他也有了好感。
但真正导致我开始主动和罗长喜打招呼,是那天我正在屋里睡觉,忽然听到母亲惊叫的声音。我赶紧跑出来,就发现母亲正和老支书在追打着什么,接着是罗长喜很快地拐了进来,用镰刀疯狂的在地上击打着。原来是一条很大的野鸡脖子蛇。母亲在发现它时,正好老支书和罗长喜路过我家门前,老支书听到母亲的叫声先跑了进来,而逃去的蛇正好和后赶来的罗长喜狭路相逢。看着被罗长喜打成肉酱的蛇头,我忽然对罗长喜产生一种油然而生的敬意和感激。
老支书临走时,将我家栏子边种的玉米都给拔了。那年村里第一次种玉米种子田,200米之内,不准种别的玉米。我当时很是佩服老支书虽然年岁很大了,但“大眼珠子”真的没有白长。
但后来我又开始恨罗长喜了,原因很简单。场院那片地那年种的是苞米,一人多高的个个长得粗壮高大,早已吐穗的苞米绒子在风中飘摆,很是威武。我那天和七八个小伙伴就穿行在那片苞米地里。因为从公路到我家这绝对是一条捷径,否则从小六子它家门前穿过就要走直角三角形的另两条边了。这里也隐约的被踩出了一条横穿大地的小甬道。为防止人再从这里走,在地的两端都用高高的大拆枝夹上了篱笆。我们是从那篱笆的空隙里钻进来的。而且自然想到了昨晚看《霍元甲》林中打斗的那段情节,一路挥拳踢腿的打了过来,很多苞米就这样在我们的掌下腰折。就在我们酣斗着正要打出苞米地时,愕然出现了老支书和罗长喜他们,老支书一声大喝,石头瓦片就像雨点似的向我们落下来。我们象电影中中了红军埋伏的白匪军,报头就往回跑。但还是有一块石头很准确地盯在我的屁股上,这成了小伙伴一时的笑柄。尤其是野豆子,因为那次我看见他被他家的大白鹅钳着屁股撵出来,很是笑话他很久,这回他终于可以报复我了,而且对天发誓地说打我屁股的那一石头就是罗长喜撇出的,从此小伙伴们每提起此事,我都会很咬罗长喜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