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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壁,残垣。
那一年的冬天并不是很冷,但在平旷的东北大地,一切都无遮无拦。小北风不用很大,咝咝低吟,象一个久困屋里的孩子终于可以跑出来放荡耍欢了,在东北平原上尽情的嬉闹着。寒冷便从他的呼吸里针砭而来,丝丝入骨。雪,是他不可缺少的玩伴,也是他乐趣的所在。他把他举起来,再撇出去,抛进沟里,扔进河里,晾在山坡上,甩在树桠上,吹进你的脖子里,塞进你的窗户里。。。。。。于是,你,你,你就有了同一种感觉:冷。
而坐落在后无屏障,前无庇护的旷野里的小屋,你会感觉到它冻得发青的脸。如今,它只剩下断壁残垣。大梁早已塌陷,塑料布蒙过的窗户零碎地散落一旁,只剩下三面光秃秃的砖墙,雪趴在上面,交映着火烧燎过的烟痕。在它的前后,白雪覆盖了无垠的大地,顺着这依稀可见田垄的起伏,只露出一排排镰刀割后的玉米秆茬,尖尖的挺立着,像一个硕大的钉床。
院套还清晰可见。玉米秆夹的篱笆墙分成东西两面,歪歪斜斜地埋在雪里,向北,和房子的山墙相连,但已露出很大的缺口;向南,是残砖碎瓦砌成的一道矮矮的小墙,上面横七竖八的别着大柴枝,中间一个豁口正对着房门。只是这堵矮墙像是从院里推出来,正砌在门前主干道的路肩上,占去了主干道很大一部分,使道路只好别扭的拐了个小弯。
整个院落覆盖着寸八厚的积雪,好久没有人清理了。
这便是疯女人的家。
农村合作社没黄的时候,这里是第四生产队的场院。
那时,这里种的年头最多的庄稼是谷子和大豆。每到秋季,这里就热闹起来。
先是那男男女女四五十的社员一人一把镰刀在地头一字排开,接着是刀光飞舞,鱼镰闪烁,顷刻间大片的庄稼齐刷刷倒下,捆成捆,整齐地码放成一排排的人字形马架。然后,队长一声哨响,大伙在田间地头围坐几堆,男人们抽只老旱烟,侃侃谁家的老婆,女人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阵,一声哨响,就又开始干活了。诺大的一片地,也就半天功夫,收拾干净。
接下来牛马进场,犁具拖在后面,啪啪,几声清脆的鞭响,牛马奋力前去,黑色的土壤在铁犁下翻滚,地垄就这样在铁犁过后被趟平。嗒嗒嗒的声音由远而近,手扶拖拉机(我们都叫它蚂蚱子)拽着铁磙子就来了,蚂蚱子象打嗝,土地就这样在蚂蚱子的打嗝里被压平。再用石磙子反复拉动,变得平坦而坚硬,就可以打场了。于是,场院形成,一年的收成都被拉到这里,高高的谷垛,高粱垛,大豆垛。。。。。。瞬间排满整个场院周围,脱谷打场开始了。。。。。。。
这是我童年时的情景,因为这个场院就在我家的东侧,我的童年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
当然,今天我的兴趣不在那轰隆的机鸣,也不在那场院里铺天盖地一鸟枪可以打下40余只的麻雀群,更不在那秋后老少爷们在空荡荡的场院里玩“逛窑子”的游戏,一年年都这么过去,除了现在做些怀念般的回忆,除了单调而外,并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炫耀的东西。但有趣的是,在我8岁那年,场院有了新的内容:有人要在冬天里住在场院里,而且不是别人,是前村后屯有名的“老妖婆”。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考证出她这个名字的由来,更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了,只是当时大家都这么叫,也就跟着来叫了。问题是她为什么要住这里?村里人为什么对她那么感兴趣?而当我们问及关于她的事情时,各家的大人们为什么都是那么的讳莫如深?这些在当时都是没有答案的,所以,我们见到“老妖婆”,就只学会了指指点点:看,老妖婆。
老妖婆住的房子不是她自己的,就是那间看场院人的小屋。那是用青砖砌起来的只有一间房子的小屋,没有窗户,在空旷的田地上低矮而沉闷的站立着。大人们都讲,那房子象座庙,老人们说:当初那里就是座庙。打场的时候,会有两个社员住在里面打更,直到打场结束,秋收的果实全部拉走,这里也就剩下了空荡荡的场院和那个小屋了。这时已是晚秋,这时场院空无一物,这时小屋的房门已被木板钉死,这时老妖婆来了。
老妖婆来的那天村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闻。在我玩了一天照例准备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发现一路上总有三三两两的女人们聚在这家那家门口议论什么,平常这可是她们做饭的时候,平常这时,我早就从小村那袅袅的炊烟里闻到高粱米饭那浓郁的芳香了。今天没有,因为母亲告诉我,老妖婆来了。
小孩子的兴趣往往从大人们那里开始。而大人们此时的兴趣比小孩子要浓多了。
晚饭后,我们照样来场院玩,只是今天我们更加兴奋地来这里玩,因为这里来了个焦点----老妖婆。
其实我们平常晚饭后就喜欢来场院玩,不是为了“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是为了这里这块平整的“广场”,尽管没有喷泉和鲜花,但我们照样乐在其中。而且可以从秋天玩到春天。玩什么?大人们玩“逛窑子”,小孩子就玩“跳驴”,“冰果化了”,“123”等等好多呢。而老妖婆来那年,我学了自行车。
那天晚上吃完饭就推着家里的老自行车来玩了,那天晚上人特别多。由于是刚学,二八的车架子根本骑不上鞍座,就一手扶鞍座,一手扶车把,一只脚伸过梁下踩蹬脚,我们的名字叫掏裆骑法。那天我就以这样的骑法在大场院里绕圈,当然,不像平时那么绕大圈,只是在老妖婆的门前转,每次临近门前还要仔细的搜索,好像要用目光把那扇木门钻破,因为老妖婆就在里面,而那扇门关得很严很严,一次次的转圈之后,最大的收获是在我看那门时把一个正在玩“逛窑子”游戏的本家叔叔“三愣子”给撞了,惹来和他一起玩的一群老爷们的哄笑:“三愣子,看什么呢?哈-----”三愣子气愤地蹬了我一眼,“上边上骑去!”,就又悻悻的去玩了。我冲三愣子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其实“逛窑子”这游戏在那之后第二年我就开始玩了。无非是几个人玩就在地上挖几个坑,其中一个是大的在中间,其他的在大坑几米远环形布置。然后,一人手里一根长棍,找一个大一点的破鞋乱帽之类撅来撅去,撅到中间坑里就要“换窑子”了。一声喊“换窑子喽-----”,大家就要赶紧回来占住周围的一个坑,而没占到的那个人就算输。
那天晚上那群老爷们玩这样的游戏玩了很久,就在老妖婆的门前。而老妖婆的门一直紧闭着。
老妖婆紧闭的门什么时候打开的我不知道,但大约一周之后,我终于亲眼看到了老妖婆。
尽管大人们不许我们接近老妖婆,尤其母亲。按母亲的描述,老妖婆不是怪物,就是奇丑无比的。若不怎会叫老妖婆呢?至少,她和母亲在我们嬉闹时常喊的:“别喊了,再喊麻猴子来了”的麻猴子一样都是吓唬小孩的坏蛋。说实在的,那天若不是看到场院里那么多人,我是无论如何不敢自己去老妖婆的小屋的,但正因为看到那么多的人围在老妖婆的小屋前,好奇还是战胜了恐怖牵着我一路小跑的奔向那个小屋。
一个个子很矮的老太婆就坐在中间的一个小板凳上,额头的皱纹象搓衣板,脸象发皱了的桔子皮,小鼻子小嘴,只一双大眼睛锃明发亮。此刻正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见我来了,还夸我:看看,谁家的孩子啊,多可爱。但我没有答言,一晚上我盯着那老太婆滔滔不绝的嘴,嘴角下拉,有两道很深的纹,话语就是从这样的口中汩汩而出,足足讲到晚上10点多钟,到我们不得不走时,她还对我们这群一直在听她讲的孩子们说:“明晚来吧,你们来陪我,我还给你们讲古”。后来老妖婆讲了多少古,我是忘了,只是从老妖婆那里得知,场院门前正对这场院的路从前是“狼道”,就是狼常常走的路。因此从那之后,我每走到那里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尽管那里已没有森林,而且还紧挨着热闹的瓦厂,但恐惧还是油然而生。这应该说是老妖婆妖的地方吧,怎么给我们小孩讲这样的故事?就是吓唬我们小孩子吧。
但应该承认,老妖婆还是给我们讲了许多有用的东西,比如怎样辨别狼和狗,她告诉我们,“狼走八字,狗走直线”,说的是狼走路时迈着八字步,而狗走的是直线。有一阵子,我会了很多小伙伴就在那狼道上考证,终于一无所获。原因是在我们那个地方20年前就见不到狼了。直到我十几年后到城市读书,还专门去动物园研究狼的步伐,但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老妖婆说:狼怕端刀,狗怕哈腰。这在第二天就证明了一半。村子里的狗一见到我们哈腰,就赶紧后撤,以为我们在拣石头要砸它,所以我们对狼怕端刀这一条也基本相信的,只是我们几次偷了家里的菜刀在狼道上等狼,但狼终于没有来,但因此我们着实平添了很多的勇气。
说实在的,除了这些,我并没有觉得老妖婆如何的可怕,倒觉得老妖婆的嘴巴很象村东头黄六的奶奶,并和母亲探讨。母亲立刻捂上我的嘴巴,“别胡说,让人家听着,黄六的奶奶可是人精呢”。
第二年春天,老妖婆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
老妖婆住过的小屋从此又恢复了平静。
春天,一阵人嚷马嘶之后,这里又被种上了玉米,逐渐的,渐渐高起的玉米淹没了小屋。直到秋天,被淡忘的小屋在庄稼的倒落中再次浮出,戳去墙根门前的狗屎人粪,小屋又开张了。如此年复一年,小屋不会想到,再送走了老妖婆,送走了打更的孤老头子后,它又会迎来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