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大结局)
二抽子独自坐在屋中,长久无言,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坐着,从早晨一直到现在,有两个消息一清早就传来了,昨天下午,县人大已审核通过他的人大代表资格,另一条是二凤子已经死了。
敲了敲门,拴柱子推门进来了。
“二哥,二凤子死了。。。。。。”
二抽子依然毫无反应,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拴柱子一时间尴尬的站在那里,嘴巴张了张,露出高高的喉结,什么也没说出来,睁大了眼睛瞅着二抽子。
难堪的沉默,只有二抽子宽大的写字台上一只精致的台表在来回的摆动,这一切和它无关,它只需要忠实地履行自己的程序,为主人站好岗就够了。
良久,二抽子冲拴柱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已经知道了,自己想安静。拴柱子知趣地转身走开,刚走到门口,又被二抽子叫了回来,
“柱子,通知四海集团所有的司机,九点钟一起拉笛。”
“一起拉笛?”拴柱子好像没有听清,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
“一起拉笛。”二抽子很平静的回答。
“哦?。。。。。。”拴柱子疑惑的看着二抽子,他并没有弄懂二抽子这道命令的含义。
“去啊?”二抽子突然间吼道。
“哦哦,是是。”拴柱子慌忙退了出来,二抽子还是第一次和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二抽子重重地躺回到椅子上,两滴豆粒大的泪珠从他闭着的双眼眼角无声的滚落出来。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已高歌。”陶渊明这首古老的挽歌该表达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是真的对死亡的洒脱,还是对无以摆脱的结局的无奈?如今已无从考证。但对我们寂寞的村庄来说,二凤子的死又会给多少人带来余悲呢?当然,也没有高歌,二凤子的死就像每天都会有的早晨,突然间推开门,呀,下雪了,好大的雪啊。然后拿着铁锹去扫雪,并和正在扫雪的邻居议论一番这真是一场好大的雪啊,就像某年某月的那一场大雪。议论完了,雪也扫完了,回到屋中,老婆该把饭都做好了吧,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而明天,太阳将依旧升起。
对于二凤子来说,死,确实是一种超脱,从此她不用再背负无以承受的生命之重去流浪,去乞讨,去歌唱,去呼喊。不用再担心会在寒夜中煎熬饥饿和寒冷,不用再担心有人把她的头按入水中,不用再担心走到哪里都会带来的斥责和戏弄,不用再担心无人听她讲诉所给她带来的冷漠和忧伤,不用再担心母亲那凶狠的目光,不用再担心罗长喜那冷酷的面孔,她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她已还清了尘世所有的孽债,从此可以安心地去了,飘飘荡荡,飘向另一个世界。
而二凤子走后的小村呢?依然的平静。昨夜的一场大雪,淹没了沉默的家园。洁白的雪花,从山顶一直铺到小村的每一个角落,果园里,漫山遍野,那是玉树琼枝的世界。村落里,白杨树站直了身躯,白雪镶嵌在他傲挺的枝桠。村落是白的,从茅草房到两层三层的洋楼,像一块块涂满奶油的大蛋糕,明亮的玻璃窗在白色的世界里睁大一双双乌黑的眼睛,道路如一条条美丽的冰河,将他们分割成错落有致的风景,肃寂的早晨,谁家的老牛走出了村落,悠然的在大地里闲逛,还有一群白色的鸭子,在打开大门后,终于打破了小村的宁静,刮刮刮的叫声清脆响亮,只有他们,是毫无顾忌的,毫无顾忌的一醒来就大吵大叫,吵醒了小村的晨梦,也惊落树上的雪。
二凤子走了,既突然而又在意料之中,小村有什么办法呢?在沉默的悲哀之后,也长舒了一口气,二凤子就像小村一块压抑的心病,抛之不去,而又无可奈何。二凤子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如铅,沉重的她足以使小村有种窒息的感觉,而她的离去,是否会使小村就从此释然了?每个人在迷茫的叹息之后,未尝不发出如此的长叹。小村,你是否从此摆脱了沉重,从此走上轻松的生活?
悲伤的不只是眼泪,在那个早晨,空气是那样的清新,白雪点缀的世界是那样的*和肃穆,没有风,没有灰尘,没有过往的喧嚣。人们在沉默之中轻轻领略这雪后的清冷,寂静,乃至有些肃杀的安宁。就像隆隆一夜的机鸣,突然间一切都停下来,静止了,无声了。地球是不是也会停止旋转呢?因为他曾负载一个怎样的生命?她的叹息足可以令它发出艰难的*,使它倍感运转的艰难。如今,她去了,突然间负重没有了,你可感受到地球如释重负的一震?
矮矮的土山,绵亘起伏,一直缠绵到远方。白雪覆盖的大地,一片洁白笼罩了四野。一道道梯田像一道道长梯,通向更高处。在它上面,一排排整齐的苹果树默然无语,白雪覆盖的枝桠结满白花,深情地定格在空中,注视着送葬的人们走过。
小凤子一袭白衣,披在她瘦小的身上,苍白的小脸坠着两串晶莹的泪珠,直垂落到微微翘起的鼻翼两侧。紫红色的小手紧紧地捧着黄色的骨灰盒,一张二凤子仅有的黑白照片镶嵌在上面。二凤子眼含微笑,深情地凝望着远方。
小凤子艰难的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脚步蹒跚,长长的孝衫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泪水不住地滚落,滚落在已经冻僵的手上,滚落在照片上母亲微笑的脸颊上,滚落在厚厚的积雪之中。一步步走上一个个梯田,走过一道道山岗,她的母亲将要被安葬在大山深处,安葬在一个寂静的没有吵闹的地方。
一抔黄土,一个小坑,几株从积雪中倔强而出的枯草,几块散落在荒地上的顽石,这就是二凤子的新家了。雪,覆盖了周围的一切,闪着晶莹冷怖的白光。只有锹镐挖出的小坑,像一张洞开的口,艰难的呼吸着外边的清新空气,又如负伤的伤口,沉闷的展示着创伤的悲哀与忍耐的疼痛。小凤子深深的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二凤子的骨灰盒稳稳地放好,哽咽无声,泪水如断线的珍珠,再次倾泻而出,滴落在发红的手背上,滴落在二凤子的骨灰盒上。然后是颤巍巍的小手,捧起一捧冰凉的黄土,抖颤颤洒落在母亲的骨灰盒上,一捧一捧,哇------的一声,抑制不住的委屈终于喷涌而出,扑倒在坑边大哭不止。。。。。。
起风了,这风声伴着东北平原朔风特有的呜咽,在高空里悲鸣,谁在高空里播响竖琴,狂躁的北风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茫茫的山野间疯狂奔行,穿越树枝,穿越丛林,山川间所有的树木开始一齐扭动腰肢,发出呼啸的吼声,无形的手在疯狂的拨弄如此的琴弦,悲鸣声似决堤洪水,顷刻间淹没了大地,淹没了村庄,淹没了滚滚红尘。
一个不大的坟包起来了,没有墓碑,最顶处,一块大大的冻土块落在了上面,上面还连带着萧瑟的枯草,在朔风的吹拂下,同样发出低涩的幽鸣,如暗流涌动,幽幽怨怨,如泣如诉。一对素淡的花圈冷冷地摆放在二凤子的坟头,几块很大的石头压在上面,风吹过去,花儿发出哗啦啦的颤抖之声,飘动的纸条在凄冷的空气中舞动,像在召唤,又像在呼喊,如同二凤子挥舞的手臂,在做最后一次舞蹈,倾诉最后一次离别。
别了,二凤子,从此诀别了。就在这里安息吧。忙碌的人们开始往回走了,带着一步一回头不断抽泣的小凤子。二凤子,你要在天有灵,就保佑你的女儿小凤子幸福平安吧。
嘀----------------
嘀----------------
嘀----------------
呜----------------
呜----------------
呜----------------
一股车辆的交鸣声一齐传来,顷刻间汇成一片,像一股喷涌而出的巨大水柱,猛地爆发出来,凄厉声浩浩荡荡,此起彼伏,从远处一路奔流而来,如一杆愤怒的标枪,猛地刺破苍宇,似两只暴怒的巨手,一下子撕开天穹,惊如猎鹰怒如骇浪般狂泻而出。这声音又如起伏慢卷的苞米地,齐刷刷排好方队后,一路低吟着走来,令你无法抵挡,无处抵御。这声音是呜咽,这声音是哭泣,这声音是压抑,这声音是爆发,这声音是电闪,这声音是雷鸣。。。。。。长空沉默,高山无语,就连纵横恣肆的的北风,也忽然间停顿,睁大眼睛,任这声音在自己面前呼啸而去,呜呜咽咽逶迤盘旋奔向它的方向。
送葬的人们不由自主停了下来,驻足回首,凝望二道沟的方向,默默伫立,长久无语。良久良久。
小凤子忽然间打破沉默,猛地转身扑向妈妈的坟头,
“妈----------”
“妈----------”
声音凄厉而沙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