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北国的天气,天黑得特别早,六点钟,窗外已是漆黑一片了。好在没有风,万籁也就都俱寂下来,连山脉和树木也早早的沉默了。在如此黑的夜晚,除了睡觉真的也无事可做了。侯精子百无聊赖,早早的就钻进了被窝,趴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的看电视。二抽子的四海琉璃瓦厂迟迟不见动静,他也只好默默地等待了。老婆在嘟囔他又白白的折腾了一年一分钱没拿回家来不说,还弄了个破摩托,整天的喝油,还哪里有钱喂它啊?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城里的基建队当瓦匠不回来呢。人家二抽子会搭理你?怎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跟你算我倒了血霉了,吃不着穿不着不说,还整天的瞎折腾,又是包瓦厂,又是选村长,又是整什么盖庙的琉璃瓦。。。。。。哪样你行了?如今可倒好,一大堆的饥荒,都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啊?
侯精子越听越心烦,索性用被子把头一蒙,呼呼想睡。但哪里睡得着?反而更加清醒了,翻过来掉过去,闹心,真是闹心。干脆还是看电视吧。赵忠祥悠悠缓缓的声音不厌其烦的送过来:
北极熊基本上属于冰上动物,在它的脚底长着一层厚厚的厚厚的茸毛。。。。。。
闹心死了,看看别的台,满屏的雪花点,杂音也滋滋啦啦的扑面而来,心烦死了,啪的关掉电视,还是睡觉吧。迷迷糊糊之中,已是半夜了。外面有了响动,拍打着窗户,起风了吧。侯精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又想睡去,忽觉得有种异样的声音正在传来,由远而近,由模糊到清晰,侯精子支起耳朵,猛地坐了起来,那声音就在自家房后,而且喊得很清晰:
着火了!着火了!着----火----了----
侯精子二话没说,翻身下地,拎起门口的铁锹就往外跑。
街上空空荡荡,黑漆漆的,哪里有什么火光啊?侯精子正在纳闷,那声音又发出来了。
着----火----啦
声音就从自家的柴禾垛下发出,侯精子仔细看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手舞足蹈的的呼叫着,很是兴奋和张狂-----正是疯女人二凤子。
罗长喜家的大火被扑灭后,忙乱的人们才想起二凤子,最后终于在他家用苞米秆围成的厕所里找到了缩成一团还在不住哆嗦的二凤子,看着倒塌在灰烬中的房屋和只知道哆嗦的二凤子,罗长喜彻底的绝望了,领着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将女儿寄放在母亲家,罗长喜带着小凤子踏上北去的火车,从此再没有回来过。据说他去了北方的姐姐家,在一个基建队为人打更。
二凤子从此开始了新的流浪。流浪的二凤子遇到了拄着棍子的老村长大眼珠子,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本来很高的个子,如今已是佝偻成一团的小老头了。老村长昏花的老眼长久的盯着二凤子倒塌的家----一堆灰烬的废墟发呆,脑袋自然不自然的来回摇摆着:
白雪覆盖的院落,救火时踩倒的篱笆墙,散落一旁的木栅门,烈火燎黑的墙皮,烧成半截坍塌斜支的房梁,一个挤扁了的铝锅,露出一个大洞的土炕。。。。。。尽管白雪在试图掩盖这一切,但斑驳的焰火痕迹,破败凌乱的幸存器物还是尽力从积雪中钻出,向你讲诉这里曾有的惨烈之夜。
看着看着,老村长大大的眼皮下两颗浑浊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老村长颤巍巍带着疯女人来到了村支部。只有打更的老莫头在,莫莫叨叨的向老村长诉苦:
“老村长,按理说你来了我们不能不给面子,可是老村长你也知道,如今的村长是刘会标,他不发话,我一个打更的能管什么用啊?如今什么都得他批条,否则我找谁报销啊?你让我们管这疯子,我们怎么管啊?再说。。。。。。”
“那你就去给我找刘会标!”老村长愤怒的用棍子戳着地面。
刘会标终于如愿以偿的打跑了老婆,娶回了歌厅的小红。可已经十岁的孩子怎么也无法和小红处好,只好送到了儿子的爷爷奶奶家,偏巧那晚爷爷奶奶出去看戏了,小孙子玩够了回家才发觉忘带了钥匙,无奈硬着头皮来找刘会标,刘会标一听自己的儿子竟然进不了门,不禁勃然大怒,带着儿子到了父母家就把玻璃砸碎了,进不去门就走窗户。老莫来找他时,他的火气还没有消呢,
“什么?这个老不死的大眼珠子也来管闲事了,我就不管,看他能怎样?”
“不管?不管你就不配当村长!”大眼珠子胡子都扎起来了,一把拉起二凤子,
“走,咱们上镇里去,镇里不管去县里,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会没人管?”
最后还是副村长罗广兴出来和稀泥,
“我看这样吧,明天我们派人帮二凤子搭个屋子,暂时先将就一冬,明春我们村委会再研究;吃嘛,还是我们每月给他供点米吧。”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老村长和刘会标都气冲冲的走了。可怜的老村长经这么一折腾,回去一场感冒,竞撒手人寰。
第二天谁也没有来,二凤子依偎没有倒塌的一面墙戳起几捆苞米杆,算是一个新窝了。
二凤子看到侯精子走到近前,突然间笑了,
“着火了,哈哈,着火了。哈哈哈。着火。。。。。。”
还没等二凤子把“了”字说出来,又惊又气的侯精子愤怒的举起铁锹,做出欲拍的架势,
“滚!快滚!”
二凤子迅速的爬起来,向西边跑去,边跑边紧张的回头张望,却忘了脚下,脚重重地踢在一块石头上,扑通就是一跤,但二凤子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也不知道疼,爬起来继续跑,没跑几步,又是一跤,就爬起来再跑。
侯精子并没有去追,看到二凤子狼狈地跑去,他才感觉到冷,一低头发现自己竟是穿着衬衣衬裤跑出来的,只好悻悻的赶回屋中。
那年在家里过完元旦,我要返回校园了,路过罗长喜的小屋,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放慢了脚步,这就是罗长喜的小屋么?这就是二凤子的家么?
几个月前还挺立的小屋,如今只剩下三面的墙壁,墙皮都掉了,红砖墙冰冷的卧在那里,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烟痕,如同光光的皮肤被狠狠地抽了几鞭子,撕裂皮肤后又发浓的创口,此牙咧嘴的令人不寒而栗。四周是一片的凌乱,房屋烧过的灰烬,救火时扒下的破窗框,从屋顶坍落下来的房薄,石头,瓦块,杂七杂八的混在一起,形成一圈的垃圾堆。上面支脚八跨的堆放着一些还没有被火烧尽的木棒,就像人碳化的骨骼。二凤子的窝棚就是用这些残余的木头支撑起来的,再在上面铺上帆布和破被,然后罩上塑料布,最后在外面加上苞米秆,一床破毯子门帘一样在门口忽搭着,算是二凤子的出入口了。
这倒让我想起小的时候所经历的那场地震,为了预防,我们每家都在外面搭起了简易房,所谓简易房,就是用苞米秆先在地下铺上厚厚的一层,然后用木杆支起人字形的马架,最后在马架上裹上厚厚的苞米秆,风一吹,哗啦啦直响,我们自己吓唬自己说是鬼来的声音。抱着棉被,一齐钻进去,哦。旋旋的,当时觉得很是希奇和好玩,说实在的,也许是因为地震前的气候反常的缘故,我当时并没有觉得冷,唯一感到可怕的是当有风吹动苞米叶子时所发出的沙沙声,地震莫不是一个丑恶的魔鬼,正在走来的时候刮动了我们的苞米秆制作的窝棚?孤独和恐怖是那时真实的感觉。
感觉到冷,是在那次为逃避父亲的责打而钻进了家前面的苞米垛,那里有我私自挖过的“地道”。将中间的苞米秆掏空,就可以在那里絮窝了,但那次我才真的知道尽管苞米秆是些毛茸茸的家伙,但比起温暖的屋中,还是差远了。首先寒冷的北风可以从苞米秆的缝隙间长驱直入,四面皆是,令你无处躲藏,针砭刺骨的感觉只能令你哆嗦着绷紧肌肉。其次是雪,厚厚的趴在苞米秆上,已深达骨髓,只要有些微的震动或是风,立刻簌簌而下,落在你的脖子里,脚踝,手腕,凡是漏肉的地方马上沁凉沁凉的,好冷啊。我不禁浑身一颤,不知道这种感觉正在袭击了我,还是二凤子。但我似乎看到了二凤子在小窝棚里挣扎反侧的身影。
二凤子并没有在家,她正在国道的车站,因为我到车站时看到了她,坐在当年憨柱子卖肉时支起的水泥杆架子上,现在成了人们等车或纳凉的座椅,低着头,正在寒风里搓着自己的脚丫子。那脚丫子分明一层厚厚的老漆,发红发肿,破旧的胶鞋扔在地上,已分不清颜色了,没有垫鞋垫,黑色的胶底象老锅底。很明显,二凤子正在遭受冻疮的折磨。二凤子专注地搓她的脚,老漆打成一个个的纺锤样的黑卷,瀑布般滚落。
二凤子的举止引起了两个正在等车的小孩的注意,都是十六七的样子,(由于一直在外的原因,我竟不能认出他们是谁家的孩子)也许等车等的烦躁,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二凤子身上:
男孩甲:我不用打她,会把疯子吓跑,你信不信?
男孩乙:不信。
男孩甲:你看着。
男孩甲挺起胸脯走到二凤子近前。
喂!疯子。
二凤子吓了一跳,手在脚上停下来,惊疑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孩。
我是警察!
男孩甲用双手在头顶比划着盖帽的形状。
二凤子立刻把脚从水泥杆上拿了下来,惊惧地看着男孩甲,眼睛瞪得老大。
男孩甲还不满足,侧转身,背着二凤子,用左手撩起衣襟,右手作掏枪状。
二凤子果然来不及穿鞋,哈腰拎起地上的鞋就跑,边跑边回头,还打了两个趔趄。
两个男孩欢快的大笑起来。
一种莫名的怒火猛然涌上我的心头,我狠狠地瞪着两个还在狂笑的男孩,但很快,我的怒火被一种沉闷的悲哀代替了。
看着站在远处还在惊恐地向这里张望的二凤子,我没有想到,这竟是我见到的二凤子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