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1.远渡重洋
1900年,马六甲海峡。
阴暗的天空,肆无忌惮的雨水倾盆而下,暴风激起海浪咆哮着四处碰撞,就像恶魔一般寻找可以噬血的生灵。四月是马六甲海峡潮汐回流的季节,此刻的暴风骤雨让它变成了人间地狱。
一艘猪仔船在这地狱间行驶,它迎着浪头上下颠簸,左右摇摆,随时都有可能被海浪吞噬。
那时候,有人说走出自己的家门,就会看到一座金山,因为洋人太少,所以请华人帮忙去挖。程大全家就这么离开了家乡,那时程大才12岁,成为了千千万万个中国劳工中的一员。
浪头越来越大,众人叫喊着朝认为安全的地方跑去,此时这只船,哪里还有什么安全的地方!程大蜷缩在一个角落不敢乱跑,刚才一个浪头打来,他亲眼瞧见几个人被掀进了海里,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大……”爹娘那熟悉亲切的声音穿透这片嘈杂传了过来。
程大爬起来朝爹娘那边靠近。这时一个浪头打来,木船大幅度倾斜了起来,一个抱着婴儿的母亲从船舷滑进海里。程大跟着滑了出去,一把抓住了婴儿,而婴儿的母亲却掉进了海里。程大抱住一根桅杆,这才稳住了身子,他朝海里张望,墨绿色的海水翻滚着,那位母亲却不知被卷向了何处。
程大抱着婴儿惊讶地看着海面,他没有想到,生命竟然在一瞬间就会消失。怀里的婴儿也不哭闹,茫然地看着程大,程大沉重得撕心裂肺。
不远千里离开家乡,金山没有看见,倒是这一阵一阵的“水山”让他们吃够了苦头。
一个男人冲了过来,夺过他手中的婴儿,趴在船舷上朝着海面大喊大叫。
永远也叫不回来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就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这一刻,程大明白了活着的意义,那就是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包括那些苦难与伤悲。他紧紧抱住桅杆,在雨水中看着四处乱窜的人们,视线慢慢模糊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木船开始停止摇摆。浓厚的乌云被白光撕开一道缝,天空慢慢亮了起来。经历了生死的人们散乱地坐在船上,一脸疲惫,麻木不仁。
程大依偎在父母身边,黑乎乎的脸看着南洋的方向,那里真的有我们的美好生活吗?
“大家快看,有陆地啦!有陆地啦!我们有救了!”一个中年人嘶哑地叫喊着。沉闷的船舱喧嚣了起来,人们涌向船头,白色的海岸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船舱欢呼了起来,大家都忘记了刚才的凶险,相拥着跳了起来。没有什么比见到希望更让人兴奋的了。
第一个叫喊的中年人含笑地看着海岸线,趴在船舷上的身体慢慢滑落下来……
就在大家欣喜若狂的时候,一艘军舰朝他们靠了过来,上面有人用英语冲他们叫喊:“不许靠岸!不许靠岸!”
“我们怀疑这艘船感染了瘟疫!”
“最后一次警告!”
威慑的叫喊声反复响起,木船上的人面面相觑,有人问道:“他们好像在对我们说什么,谁能听得懂?”
一个年轻人笑道:“可能是在说欢迎我们吧!”船上的人哄笑了起来。
木船置若罔闻,继续朝岸边行驶。就在这时,一枚炮弹在木船周围炸开,激起的浪花铺天盖地泻下,木船剧烈晃动起来。
人们抱头鼠窜,叫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向我们开炮?”
炮弹接二连三落下,浓烟四起,船上的人们再次陷入了恐慌中。
程大被震倒,他回头去拉父亲,却见父亲满头是血倒在地上。“爹!爹!你怎么啦?”程大拼命地摇晃着父亲,父亲却一声不吭。程大惊慌地四处叫喊:“妈!妈!你在哪里……”纷乱的船头淹没了程大那稚嫩的声音。
这时,一枚炮弹击中木船,濒临散架的木船这次再也抵挡不住炮弹的轰炸,像碎片一般散飞出去……
海面恢复了平静,散开的木块随波荡漾。生命,若即若离。
太阳从海面上升起,风和日丽,玫瑰紫的云彩蕴含着金色的光线,海水是湛蓝色的,沙滩是白色的。海水一遍一遍反复冲刷沙滩,唯恐冲刷得不够干净。
海浪不断冲上一些杂物,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夹在杂物中被浪冲了上来,那人的脸埋在沙里,穿着男人的衣服,留着长长的辫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清朝来的中国人。他趴在沙滩上好半天一动不动,几只秃鹫落在不远处,贪婪地看着他,一时不敢上前。
一阵海浪拍过来,海水凶猛地灌进他的鼻子、口中,他大声咳嗽了起来,顺着海浪拼命朝岸上爬。他用海水洗掉脸上的沙子,视线这才清楚了起来。他就是死里逃生的程大。
程大失去了双亲,又被海浪扔在了吉隆坡的小岛上,孤身一人,开始了他的传奇故事。
吉隆坡的街道上热闹非凡,这是一个充满英国风味的小镇。到处都是临时搭就的房子,街道上肮脏混乱。各个地域的语言都有,佛山话、福建话、客家话,尖叫的马来语,半通不通的英文,卖面茶、卖咖喱饭的叫喊声夹杂在一起,倒也显得生机勃勃。
在低矮的建筑中,偶尔会出现两三幢华丽的建筑,空中阳台像一片花园的英国官员的府邸,带十字架的教堂,门口蹲狮子的是银行。这样的建筑前,戴着高帽的英国警察和缠着红包头的印度阿三在巡逻。
抱着孩子的马来女人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用竹筒吹灶底的火做早饭。等待上工的马来苦力和中国猪仔沉默不语地坐在街边,了无生趣地看着走在大街上瘦骨嶙峋的程大。程大从海滩走到这里足足用了一天一夜,劳累、饥饿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跌跌撞撞的似乎随时都会倒在地上。
面茶摊的老板一手拿勺,一手拿碗,高高地扬着面茶,用闽南话唱歌一样地说:“面茶!面茶!大碗的面茶!暖其肚,果其腹,活人一条命,死人一条路,面茶,面茶!”
程大循着叫卖声来到了面茶摊前,怔怔地看着面茶,咽了咽口水。他把外衣解开,露出小排骨似的胸膛,他胸前挂了一枚金黄色的制钱,他犹豫了一下拽下来,递给面茶老板。
老板接过来,用牙咬咬,给他盛了一碗。
程大坐在摊边喝,旁边还有不少喝面茶的中国劳力,大家各干各的,有的捧着面茶聊天,还有代人写信、给人算命的,都坐在摊边。
程大正美美地喝着面茶,后面一个喝多的中国人闯进来,把他撞得差点摔在地上。那个男人提着酒坛子,把手里的两张纸票拍在写家书的人的桌上,大声嚷嚷:“就这么写。插你老母!你以为老子在这里睡金床、盖金被吗?老子一条命悬在矿上,没死就埋了,能混出条命来就不错了!小娘皮再敢啰里巴唆,小心老子回到佛山,一天三顿修理你!干!”
程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代人写家书的笔头还真快,马上就写完了,朗声念道:“贤妻,见字如面,多年不见,颇为思念。梦中皆是贤妻倩影,多蒙贤妻侍奉二老,某在异乡羞愧无地,只得努力赚钱,他日结草衔环相报。夫字。”
男人听完沮丧起来,摆摆手说:“就这个意思啦。”拿着书信转身离去。
程大几口把面茶喝完,追了上去,一把拉住那男人,祈求道:“我也要去做工,我也要去挖金子。”
男人摆摆手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不理会程大,摇摇晃晃往前走去。
程大跟在那男人的后面亦步亦趋。来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他是来挖金子的,所以程大觉得只有挖金子才是他来南洋的目的。
程大跟着醉酒男人朝山里走去,男人哼着小调在前面摇摇晃晃,程大不屈不挠地跟在后面,眼前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就是程大的希望。
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大地晃动了起来。程大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男人回头把他按在地上,浓烈的烟雾像是被赶出来的羊群一样,迅速蔓延到了他们身边,顷刻间就把他们包裹了起来。等到程大再抬起头的时候,那男人的酒意也醒了,冲程大吼道:“傻小子,炸山呢!你不要命了?”
程大张口结舌,他看看四周,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十几个火把,在浓雾中星星点点,他们背着筐,把筐里的东西倒在山下的一个大坑里。
男人站起来笑嘻嘻地冲着举火把的人打招呼:“山猫啊,找到矿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