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狗养的!
〔日〕生岛治郎由饭店顶楼的酒廊俯瞰时,看到下面的街道上黑压压的一大堆人群正在缓慢地蠕动着。
那是手持抗议牌或旗子以蛇行状态前进着的示威群众正和以镇压为目的的警官队对峙。这项随时可以变成一场暴乱的街头活动正在夜幕的笼罩之下。打开窗户时,或许可以听到那些群众的怒吼和叫嚣声,而有隔音装置的这个地方却静如深海。不过,那紧张的战斗气氛还是透到这里来。
以冷然的表情俯瞰着这个场面的冰川淳,这会儿轻轻打一个呵欠就端起了放在咖啡桌上的马提尼酒杯。
一撮微微绻曲的栗色头发垂在他的前额,下面是一双浓眉和几近褐色的眼眸。被太阳晒过的脸颊上可以看出疲劳和倦怠之色,而似有不满地微微突出的下唇,让人感觉到他是个稚气未脱的人。
坐在斜前方座位上的一位浓妆的金发中年女士,盯着他看已有一段时间了。(这个年轻人到底是和自己同一国的人,还是日本人?)———她好像分不清这一点的样子。
淳对这样的视线已司空见惯。实际上他不得不习惯于此。出生后的二十一年来,不管到任何地方,他可以不受到这样的视线吗?
他无视于这个女人的视线,端起因冰冷而结有水珠的玻璃杯啜饮一口后,又把褐色眼瞳的视线移到窗外去。
暮色苍茫中,到处可见闪烁着的橘黄色或紫色霓虹灯。这宁静而豪华的夜色一如往日。这样的街景,他最喜欢看。对将他视为异己份子的这个国家,他没有什么好感,但对这个都市他是非常中意的。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高速公路的曲线、汽车喧嚣的排气音、带着砂尘的风———他格外喜欢由这些东西构造而成的都市,而他更欣赏的是在夜幕笼罩下,万家灯火,霓虹灯处处闪烁的夜都市情景。夜晚的都市使人联想到打扮得花枝招展、风姿焕发的娼妇。这和存在于记忆里的他母亲十分酷似。
(纽约的夜景应该也是如此吧?)———淳心里想着。
如果说东京使他想起的是母亲,那么,对他来说,纽约应该是父亲的象征吧?他的父亲是在战争刚结束时和他母亲认识的,两人一起生活短暂的时日后,父亲只留下一张照片就回纽约去。
淳是在父亲回国的半年后出生的。回国后,父亲从未寄过一封信给母亲。
淳扭歪着嘴唇,搁下酒杯就摸了一下胸部的西装。西装内部口袋里有夹在小簿子内的父亲的照片。
一身军服的父亲的脸,眼睛和下颚和淳一模一样。照片背后有用钢笔横写的粗大文字———〈withallmylove(奉献我无限之爱)———给冰川惠———维多·肯宁翰中尉志〉这所谓的爱是怎么样的爱,今年二十一岁的淳大概能推测了。
(父亲是不是把我母亲只当做情妇呢?)想到这一点时,他就由于对父亲的憎恨和思慕之情在心里交织而感觉到心痛。
父亲是回纽约去的,现在应该也在那个地方吧?
到纽约去找到父亲,当面质问他是不是真心爱过他母亲———这是他多年来的心愿。他辛勤工作,为的是要筹足到美国的旅费。
在有一千五百万人口的纽约,只凭一张照片要寻找父亲无异海底捞针———这一点,淳十分清楚。然而,他是非寻找到父亲不可的。
(当宿愿实现时,我就到一家饭店的顶楼酒廊,一边喝着马提尼,一边俯瞰纽约市夜景吧。如同我现在在这里俯瞰着东京市夜景一样———)
这是年轻人才会有的浪漫的梦,实在不值一笑。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再筹四万圆,他就有跑一趟纽约的费用。
“到这里来吧,孩子
我让你听听———
百老汇摇篮曲”
每当他想起父亲和纽约时,便自然而然地哼起“百老汇摇篮曲”。
刚开始哼起这首歌时,淳突然竖起耳朵来。
他听到踏着地毯走过来的轻微的脚步声,而这个人有所逡巡似地在他背后驻足了。
(来了!)他耸动了一下眉毛。(又来了一个凯子。)他立刻回复冷漠的表情,头都不回一下。不以奉承的态度对待顾客,反而让对方开口向他恳求———这样,这个交易才会显得更有价值。
这个凯子果然以怯怯的声音发问了———“你是不是jun(淳)老弟呢?”
淳缓缓回头过来。同时,很快地扫视一下对方的全身,在瞬间里估计这个人的身价。
他首先要看的是对方的阶级章,接着推测年龄和判断类型。
站到后面来的这个人,以美国人来说是矮个子型的军官。
(少校这个阶级还令人满意———可是年纪好像大了一点。但愿罗玉尚这一关能够通过……)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jun(淳)呢?”
由于淳默不做声,对方于是无甚自信地再度问了。
“jun!(是啊!)”
淳这才第一次简捷地回答说。
“那太好了。我可以坐下来吗?”
少校这才松一口气,绕到淳的前面来,指着沙发椅问道。
“请坐。请问是什么人介绍你来这里的?”
“是森普介绍我来的。我是说森普逊·喀拉威上尉———。你还记得他吧?”
坐下后,少校以轻松的神态取出香烟来。
“我记得。”
淳点一下头说道。他对找上门来的凯子们是全部记得很清楚的。这个程度可以说鲜明如拍下电影———实际上这些人都成了电影里的人物。
森普逊·喀拉威上尉是有着一身结实体躯而沉默寡言型的意大利后裔美国人。然而,这个人的沉默寡言只是表面形象而已———淳想起了当时那令人咋舌的场面———他用双手掐住女人的脖子时露出的残忍的微笑,实在令人不寒而栗。这个人显然有着性虐待狂倾向。
“我记得很清楚。森普逊上尉近来好吗?”
说这句话时,淳突然在心里叫了一声(咦?!……)。这位少校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森普怎么会好呢?在湄公河三角地带不断受着越共骚扰的他,过的真是地狱一般的日子哩。”
少校好像想起那令人心里发毛的战地体验的样子,缩缩脖子说。
“他要是侥幸没有送命,休假时一定会首先赶到这里来的。
每次在前线见到面时,他都劝我同样的一句话———休假到东京时,一定要住赤坂的温莎饭店。他说,夜晚八点时到这家饭店的顶楼酒廊,就可以看到坐在从里面算起第五张台子前的名字叫做淳的英俊青年。向这位青年开口,他就会为你安排得包君满意……。森普这些话应该不是乱盖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