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2》(13)
结束语我在监狱里采访了整整半月,我接触了一个我从没有接触的世界,老实说,监狱里的囚犯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可怕,可憎,可恨,我惊喜地发现,人类所具有的情感、优点、美德和思想,从她们的身上都可以不同程度地找出来,只不过由于她们身上的缺陷与大墙外(也不是绝对的)相比,更为明显、更为突出,也正因为这样,我对她们的堕落与毁灭,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同情感和悲剧感……
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但我敢肯定,每一个具有良心的公民,只要深入了监狱,他们的灵魂也会为之震颤的。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小谭见我情绪有些沉闷,问道:“胡达同志,你在想些什么?”
我沉吟了一会,说道:“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小谭莞尔一笑:“你这个人,越熟越客气了,有想法就直说嘛。”
她给了我勇气:“我想将我采访过的女囚们集中起来,随便座谈座谈……”
她笑弯了腰:“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
我忙说:“这不违反监规?”
“神经病。”
我们相视大笑了。
座谈会在小会议室举行,林红、朱凤姣、戴贝贝,汪又红、张辉、张枫枫、夏雨、吴小娥等二十余人全被我通知到会了。一杯绿茶,几袋花生,这是我请的客。我怕座谈会上出现我第一次与她们见面时的场面,政委、监狱长和几个中队长全被我邀请来了。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座谈会开得这般井然。
政委讲了几句话后,我说:“今天座谈没有主题,随便些,不要把自己看成是罪人。”
会场沉默了两分钟,接下来是一声哭啼,但我没想到这第一声哭啼会由林红发出的,紧接着,贝贝、张辉、汪又红、张枫枫也跟着一起哭泣开了。整个会场顿时被哭声裹住,沉浸在一种悲伤、凄凉的气氛中……
我惶然,问政委:“这,都哭了,怎么办?”
政委说:“让她们哭哭吧!”
小谭心软,眼睛也潮湿了。
我环顾了一下整个会场,却发现并不是每人都在哭,那个胖胖墩墩的夏雨,就高高地扬着头在冷笑着,似乎唯有她才是这儿的真正的强者!不过,我又发现她的这种神情是佯装的,她那端茶杯的手微微有些发颤……果然,三十秒钟后,她“哇”的一声哭了,声音之高、之尖厉,几乎压住了所有的哭声。
她终于也会哭的!
她的哭,又把会场的凄婉气氛推向了一个更使人压抑的境界。
啊,这些女人在哭什么呢?是被理解所震慑?是受教诲之情所撕扯?还是为自己过去的罪恶而羞辱?或者为青春的毁灭而痛惜?
但愿全是。
三五分钟后,这儿又变成了月光下沉寂的大海。
我说:“这次来采访,感谢你们对我的信任,因为没有谁拒绝和我交谈……现在,我只希望你们每人真实地回答我一句话,你们在想什么?”“感谢”“信任”等字眼,在她们身上产生了作用,沉默了少顷,一个接一个地回答了我,有些人的回答确实使我、使小谭,还有在座的几位负责人感到惊愕,你不得不承认她们皮肉裹着的也是一颗向善的灵魂。
林红说:“我想有一个男朋友,真正爱我的。”
吴小娥说:“想和陈建结婚。”
戴贝贝说:“我还想有人为我的歌声喝彩。”
汪又红说:“我希望我的爸爸来看我。”
朱凤姣说:“我,我还想办柳编厂。”
张辉说:“我想完成我的论文。”
张枫枫说:“我想写一本关于我的书。”
二十余人都说了话,又唯独夏雨不哼声,我对她说:“你呢?你不想回答我吗?”
她猛然扬起头,说道:“我先向你道歉,前几天,你采访我时,我说我不愿出监狱是假话,我并不想坐穿牢底,我还只有二十多岁……”
她说着,又哭了。
我停顿了一会,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你们想问我一点什么吗?”
接下去是五花八门的提问,然而,最使我激动不已的是戴贝贝的几句问话。
“眼下,城市里开始脱裙子换旗袍了吧?”
我说:“还早,只是九月份呢。”
“今年的裙子的流行色是什么?”
我说:“是黑色。”
她若有所思地说:“该是黑色了,该是黑色了……我记得前年的流行色是花色、去年的是红色,啊,明年又该是什么色呢……”
她本能地看了下自己穿的囚服,不语了,眼睛里顿时一片雨雾……这雨雾很快又漫漫开去,笼罩了整个会场……
啊,此刻,我能说点什么呢?
我只能把默默的同情献给她们。
生命的物质在于其自然存在的灵性,但世界总以其顽固的沉默对抗生命的反叛。一部人类史就是这样蘸着血泪写出来了。终于有了火车,终于有了飞机,终于有了火箭,终于有了卫星,也终于上了月球……人性夹着兽性,幻想伴着科学,每一次冲击,都带来了新的约束和新的自由,就如同文明的发展不仅使人类遭到战争的浩劫,而且即使在和平时期也常有许多人因车祸、公害死于非命,人类担心某个时候会遭到自己亲手培育的文明的报复一样。因此,如果谁想逃脱奋斗或者在内心兀自膨胀起来,以为天下应该绝对自由,结果自然是碰得头破血流……当然,从“流行色”的谈论上,我看了戴贝贝和她周围女人们的觉醒,看到了她们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这是希望,但愿是希望……
这天夜里,我约小谭到大墙外走走,她同意了。微风轻盈,月色如水,我们沿着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朝远处走去,沉默的小路,沉默的人……
“你在想些什么?”站在小路尽头,她问。
“脑子里似乎一片空白。”我真诚地答道。
“你大概不会因这次与女监接触而把所有的女性看得都坏吧?”
“哪能呢?何况我并不以为关在这儿的女人都是不可救药……”
“可是,古今中外神话中的最鲜明的女人形象的特征之一,好像是万恶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