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2》（12）
第八个女人在人生的某个时期，行动的愿望是如此的强烈，一心想打破现状，改变生活……往往并不顾及后果是正是负，值的绝对数大就行……
——周兴国《人与永恒》
“哈哈哈——”
悠长、尖厉、狂乱的大笑声，裹着阴森森的恐怖，又在大院内响起来了。我来到监狱已近十天，这种声音已经听到三四次了，我感到困惑：这女人怎么啦，精神病吗？如果是，为什么不送去治疗？我推开窗口，循声望去，又一次看见了她：披头散发，神情疯狂，双拳紧握，在院内边跑边沉重地捶打着扁平的胸脯，发出了一声声郁闷的声响。她笑罢，照例又席地而坐，大哭大嚎起来，口里的白沫涌动，眼角浊泪横飞，且边笑边诉着一句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火烧起来了，火烧起来了……孩子哭了，哭得好伤心呀……”几个管教干部过来了，大喝一声，她立即停止了哭泣，蓦地站起，按照管教干部的指点，循规蹈矩地离去了……
一切，又像个正常女人。
小谭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说：
“她叫吴小娥，这个人精神可能有些毛病，常这样，两三天来一次，中队长决定选个什么方便的日子送进精神病院检查一下。唉，说到底，她自己害了自己，她本可以在第一次刑释后建立一个很幸福的家庭的，可是，她却没有把握住生活，强烈的，然而又是糊涂的行动愿望和对这一愿望可能引出的绝大数字的追求，又使她重新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一切，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一种遗憾，她的遗憾。”
我尽管还不十分明白小谭说话的全部意思，但我有一个预感，这个女人神经质的狂笑中、哭泣里一定藏着一个悲戚、荒诞的故事。
我说：“小谭，能找这个女人谈谈吗？”
小谭想了想，说道：“她不可能开口说话的，她进这监狱又近一年了，从来没有和干部说过一句话，除在大院内常常折腾一阵外，平时是听不到她的声音的，她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重复她每天干的活路。”
“她也不与别的犯人接触。”
小谭说：“也不。”
孤独的女人，孤独的内心世界！
“这么说，她不是第一次进来？”
“对，这是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什么意思？”
“无期徒刑。”
“无期徒刑？”我显然被这四个字震慑了，这女人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六七岁，她将在这高墙、电网和严厉的监规之下度过整个儿一生，将是一种何等可怕的事情，“她犯的什么罪！得由她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纵火罪，一把火烧了大半个镇，并烧伤数人……她是从江汉平原的一个小镇上来的。”
“她为什么要放火？”
“报复。”
“你能详细讲讲吗？”
小谭摇了摇头：“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是从她档案里来的，可是，那里记载的只是一个罪犯实施犯罪的经过和后果，看不出一个人内心所蕴藏着的东西，对你不会有用的。”
我有些失望。
小谭沉吟了片刻，又说：“不过，我给你提供一点信息，每个探视日，都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带着一个小女孩来看她，奇怪的是，这女人见到他们后，情绪立即会正常起来，眼睛里流出来的泪再不会使人想到癫狂，却使人看到了一个忏悔和对自由渴望的母亲的形象。
“她有小孩和丈夫？”
“那小孩总叫她妈妈，然而，那男子并不是她的丈夫。”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要解开这个谜团，你可以找那个男子谈谈，他会使你满意的。”
在下一个探视日，我见到了他。这是一个典型的憨厚的小镇型男子汉，他个头很高，绝不低于一米八○，也很结实，很容易让人想起乡村禾场上打谷用的石磙；他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长得很美，小嘴儿，大眼睛，直鼻，只是脸上的每个部位都过早地渗进了一股忧伤的神情，过早地失去了应该属于她的稚气，天真和浪漫的气息，这大概与她过早地领略到了生活的严酷与艰辛有关……我走过去和那男子说话，并伸出手抚摩她泛黄的发辫时，她却固执地推开了我的手，并用一双怀疑、惊恐和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就在这一瞬间，我心里一阵发酸，一阵惊悸。这种目光怎么会属于她？她还是个孩子呀，至多不过六岁？
“我们见妈妈去。”她拉着那男子的手，欲走。
“念念，等等……”我没想到这五大三粗的男子还有这样柔和的声调的。
小孩站住了，且用一种敌意的目光开始瞧我，听着我和那个男子的对话。
我说：“我是写小说的……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陈建。”
“哪里人？”
“来望镇。”
“离这儿多远？”
“不远，二百多里路。”
“通汽车吗？”
“先搭半天船，过一夜，第二天再转车。”
这还不远，又搭船，又转车，中途还过夜？可见困难的分量在这个男子汉的心目中是何等的渺小，铁男儿呀，我想。
“吴小娥是你什么人？”
他迟疑了片刻，看了看小孩，突然说：“妻子。”
不，他说了假话，他的表情告诉了我，但我也明白，他之所以这样，也与这女孩站在这儿不无关系，因为他不想在她的心灵上投上更多更浓的阴影，看来，这个魁梧的男儿的心中藏着不尽的苦衷和感伤的泪水呀。
“陈建，从你对吴小娥的爱里，使你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变得高大起来了，其实，我已经从我们的对话中预感到了很多东西，你能对我谈谈吗？”
“你需要什么？”
“吴小娥所经历的、所做的一切。”
陈建的眼圈红了，潮湿了……他也会流泪？
小女孩很懂事，伸出枯瘦的小手，去抚摩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