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2》(11)
第七个女人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来那些致死人命的力量、乱人心念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类人的顽敌。
——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
当我听罢她的叙述,为了鼓励她,我满怀深情,亦对她满怀希望地说道:“不要看破红尘,不要悲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诗人拜伦说过,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她却疯也似的大笑了,笑罢,从铁窗内伸出手,指着我的脸,说道:
“作家,小作家,你真够天真灿漫可爱的了!没想到你听了我趣味横生的经历,还有这种企图迷糊我的雅兴……真好笑,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疯子……”
我倒成了疯子?在她的眼里。我还能说什么?对她来说,什么都可能是多余的,任何名人名言,任何规劝和慰藉,甚至上帝全能的手……你听,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身走开,她却嚷开了,声音尖厉而刺耳:
“这儿好,这儿好,和天堂差不多,我就喜欢监狱,我下了决心,一辈子也不离它了!哈哈……监狱万岁!”
我无言地摇了摇头,和小谭一起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好地方呀
好呀好地方啊……
背后,一阵怪腔怪调的歌声又撞进了我的耳朵,我多么希望我的大脑能从这种腔调中找出悲哀和愁苦的情绪,哪怕一丝儿也行,可是,我还是失望了:没有。如果我感觉出了一点儿,也许我的心灵不会像此刻沉重和恶劣的,因为,那将变相说明:这个女人还有希望,还有救……
这是一个好地方呀
好呀好地方啊……
声音愈变愈高,在整个大院里回荡,像在对我挑衅,也像在对这个世界挑衅,其实,我有兴趣来采访她,不也正是听到了这首歌么?
一个小时前,我和小谭准备到大墙外女囚们采棉花的田埂上去转转,路经二中队小院时,这刺耳的歌声把我的安排打乱了。我停住了脚,我来监狱这么多天了,还从未听到过女囚这样的歌声,它不是粗犷而是粗野,而且歌词更叫人感到迷惘,“这是好地方”,指的是监狱,还是在寄托歌唱者对家乡、对亲人的一种眷念?于是,我问小谭:
“这歌声从哪儿来?”
“从禁闭室里。”
“谁在唱?”
“夏雨,一个‘三进宫’的家伙。”
“三进宫?”
“对,三进宫。”小谭停顿了一会,心情郁闷地接着说道,“要改造好一个犯人不容易,而且监狱只是一个方面,仅仅只是一个方面。”
“那么,你想对我说……”
“我想对你说,这个女人的今天。本不应该在这儿,可是,毕竟又在这儿了……如果社会能很好地配合监狱工作,多给他们一些宽容和理解,这个劳改农场的‘生意’,也许会萧条得多……”
“请你讲详细一点,小谭。”我来了兴趣。
“她第一次出狱后,曾多次跑到监狱,‘申请’重新收下她,这怎么可能呢?于是,她便第三次犯罪了。”
“为什么?”
“你去找她本人谈谈,她会把一切告诉你的”小谭说。
我们来到了禁闭室前。
禁闭室不大,三面厚墙,一面铁门,只有一个非常小的窗口。从这个窗口里,我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我吃了一惊:这不是我进监狱采访的第一天,在监舍内逼我签字,且调戏地盗走我钢笔的那个女人吗?她见了我们,那胖乎乎的脸顿生一片邪气,眯着眼,嘻嘻地笑着,且把手从窗口壁伸出来向我招着:
“来呀,走近点儿,小骗子,漂亮的小先生,走近点儿……”
我为了取得她的信任,再往前跨了一步,距禁闭室只有一米来远了。
她看了一眼我挂在胸前的照相机,眉角一挑,眼成了一条线:
“啊,我说你这个小骗子,能给我照几张相吗?作为纪念,纪念监狱生活。”
我也不知道我的回答是否超越了监规:“没问题,不过,现在还不行,得让你解除禁闭之后……”
她又是一阵浪荡大笑:“行,怎么不行?我只照三张,第一张是裸体,你先看看我美不美,美,就帮我找张报纸,不,最好找家刊物做封面,一定会赚大钱的。告诉你,我可是正统的原装货,身段儿绝对没走形,不信,你可以先来检查检查……”
小谭火冒三丈,喝道:“夏雨,记住,你关在哪儿?关在哪儿?”
“知道,小房子,特殊待遇,外面的大官坐小车,监狱的人住小房,都得有个级别的。”她冲着小谭做了个怪相,继续说道,“第二张嘛,搞个特写,就照我的胸脯,不是我吹牛,我这儿丰满,柔软得很,谁见谁爱,只是有一点遗憾,没有项链,若有,放在胸沟间,那真是美上加美,妙不可言……第三张嘛,让我想想……啊,就照我和你这个,别紧张,作个纪念嘛。”她说罢,伸手打了个响指。
我一阵难堪!真是个难对付的恶魔,关禁闭,活该!
小谭更加恼怒了:“流氓,我要关你七七四十九天!”
夏雨又是嘻嘻一笑:“九九八十一天也行,不过,我流氓,你难道就不流氓?不然你怎么又天天跟着这美男儿转悠,勾引!勾引!”
我看见小谭满脸绯红,眼泪都快气出来,那神态,恨不得打她几耳光:“你等着,我会叫你后悔的。”
“嘻,后悔?我才不呢,如果加了刑,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
我也第一次对这个犯人说了句很不礼貌的话:“夏雨,你应该感觉到你是人,人就应该有人样,懂吗?”
她把矛头转向了我:“你教训我?没门!我不看你的小脸膛儿还长得生动,漂亮,准给你一口恶涎!”她还是嘻嘻地笑着,一副怪腔怪调,“你也不想想,我当过流氓、盗贼、骗子,可是你没当?你们没当?那街头巷尾的淫秽书籍是谁写的?你们这些作家!你们的文章全部是谎言、欺骗,你眼下比我处境好这是不公平的,我若有一天走红,当了女总统,我一定把你关进监狱,关进这个小房!我做贼,偷的是有形物,你当贼,偷的是无形的东西;我当贼,坑害人,一眼即穿,你当贼,危害却是潜移默化的;我当贼,坐了牢,付出了代价,你当贼,趾高气扬,成了正人君子,社会名流……妈的,太不公平!”在这个时刻里,我才看见她脸上的浪笑被毛孔吸干,“走吧,不然,还有难听的话!”说罢,又是嘻嘻一笑,唱起了歌:
这是一个好地方呀
好呀好地方啊……
我没走,问:“你为什么总唱这两句词?”
她说:“我喜欢,爱唱,这歌好听呗!”
“不仅仅是这些吧?可能寄托了你某种感情?”
“感情?屁感情,从没有谁对我有过感情,我也照样没有对谁产生过感情。”
“听说你三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