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2》(10)
第六个女人有一天,还没有破晓,
魔鬼就起了床
他用心把自己打扮起来
他穿上了礼拜日的服装
他穿着靴藏起他的蹄子
他给指爪戴上手套
又用礼帽遮住头上的角
于是潇洒地走出去
真像庞德街上的阔少……
——雪莱《魔鬼的散步》
这天,万里无云,小谭陪我到大墙外散步。秋风阵阵,在荒芜的草地上溜达。小虫无数,在左右晃动的枯草间鸣叫……突然,从西边角里传来了一阵吉他声,狂欢,粗野,在空旷的草地上显得十分刺耳。我循声望去,可视线被大墙的一角遮住了,我脸上出现了茫然和惊诧之色。小谭很善于揣摩心意,告诉我,吉他声是从西边角落的那片棉花地里传来的。
“谁在弹?”
“一个劳改人员。”
“这时不都在劳动吗?”
“是休息时间。”
“乐器还能带进监狱?”
“这女人例外。”
“例外?为什么?”
小谭大概见我刨根问底的样儿严肃得近乎刻板,笑了,停顿了少顷,她才回答我。原来,这个女性叫张枫枫,今年初被送到这儿来的,开始,她不是天天大吵大闹,让整个农场不得安宁,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弄得管教干部束手无策。后来,政委去给她做工作,且带些软缠硬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这才说心里闷得发慌,大脑中无时无刻都存在着一种可怕的幻觉:大地在疯狂地旋转着,世界到了末日,周围的万事万物龇牙咧嘴,仿佛要吞掉她似的……所长理解她的心情,问她会不会玩什么乐器,她说她喜欢吉他。于是,两天后,他就跟她送来了。从此,这个女人便在大墙内外开始了她的“演奏生涯”,而且怪得很,她再没有无理取闹过一次,很快成了监狱里最遵纪守法的人员之一……
“她可能在六弦琴上寄托了她的某种情绪。”我说。
“也许对,她弹奏的每个曲子,都充满了狂乱情绪。”小谭又说。
“她来这儿之前,是干什么的?”
“大学生。”
“大学生,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学英语的。”
“犯的什么罪?”
“伤害罪。”
“能找她谈谈吗?”
“当然可以。”
我们再没有散步的雅兴,疾步循琴声而来,拐过一个墙角,便看到了这样一个场面:棉花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个女人,那姿态千奇百怪,丑陋粗俗,看上去,比我想象中的放牛场还糟!我停住了脚,小谭自然领悟了我的心情,便远远地站着,双手捧成个圆筒,叫了起来:
“喂,张枫枫,过来。”
于是,我看见那乱糟糟的女人堆中站起来了一个人,她手抱着吉他,朝这边走过来,到了我们跟前时,我又看清了她的脸相,她很年轻,看上去超过不了二十一二岁,而且相貌也不俗,均匀的五官间流淌着一般犯人无法比拟的高傲,尤其是那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更让人不轻视。
“这位是作家胡达。”小谭介绍说。
“作家。”张枫枫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儿闪烁着一束光亮。
我点了点头,但我怎么也没法把这双眼睛与犯罪连在一起。不过,我想,也许正是这双眼睛使她陷入了生活的深渊中,因为美丽的相貌既能改变一个人本不得意的生活,也能毁灭掉一个人本应该幸福的一生。带着这种臆想,我连连向这个女人发问了。
“你的琴弹得不错。吉他?可算得是中国最流行的乐器了。”我说。
“遗憾的是我不是生活中的宠儿。”
“你的路还长。”
“但第一步失去了,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我也许……”
“不要想得太坏,看得出你并不想自暴自弃。”
“我?你怎么知道?”
“你的琴声告诉了我,那狂欢的节奏,无时无刻不在掩埋你的痛苦。”
她突然沉默了。少顷,眼里渗出了几滴悠长的泪水,旋即落到了地下,破碎了。
我知道理解在她身上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于是我不失时机地问道。
“你能对我谈谈你的过去么?”
“那是一段不光彩的路。”
“我有兴趣听听。”
“你想干什么?”
“我想写成书,让更多的少女懂得真正的生活。”
“用我的真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