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2》(9)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四十一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2》(9)

第五个女人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没有得到心爱的东西,另一个是得到了心爱的东西。

——乔治·萧伯纳

吃罢中饭,无睡意,便独自一人在大院内开始踯躅。怎么说呢,在这块从来没有涉足过的土地上度过了七八天,心情多少还是有些感触和激动的。这个院子至少也有一千来个平方米,如果四周都能极目远眺,那就感觉到这儿很大了,可是,它却被厚厚的高墙严实地围着,你就不但感觉到它小,而且还有一种压迫、窒息感,也许正是这灰墙,这电网,使女囚们的眼睛和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的。

太阳带着早秋的倦意,在头顶吐着苍苍的光,大地一片懒洋洋。没有一丝风,空气明净而透明。所有的犯人都按严格的作息时间,没有任何选择地进入了各自的梦里,唯有高墙、电网下有几个稀疏的枪兵在游动着,四周一片寂静,又透着一股威严,压抑和恐怖,然而,我又想,这儿的几百条生命,她们虽不同程度地对社会犯下过罪行,但她们的灵魂真的全是严格的监规之下的俘虏吗?但愿不尽然,因为我不愿这儿的每条生命变得真的沉寂。真的沉寂,意味着麻木,而真的麻木,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又预示着生命的变相消亡,要真是这样,“劳改”本身不就失去了全部意义吗?

文人多愁善感,亦好胡思乱想,但愿一切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转了一个弯,前面是厚墙和铁栅栏筑成的一排“监舍”。我本能地朝那边走去,远远地,我产生了一种联想;这灰不溜秋的监号,多么像一座畸形的坟墓,像一块扭曲了的无字碑,这坟墓中,这碑之底,藏着一个又一个被生活、被自身、被社会异化了的灵魂,如果能把她们一个一个地展示出来,解剖出来,那将是一个又一个可悲可叹的故事,尽管有良心、有同情心的善良的人们并不愿听到这样的故事……

遐想被我视线中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影撕断,她是从四号监舍中走出来的,胸前挂着犯人号码牌,她同走廊的两个枪兵低语了一阵,习惯地哈了哈腰,然后径直朝我这边走来了。近了,我看清了她的相貌:年龄不过三十多岁,和所有女犯人一样,剪着齐耳短发,穿着一套深蓝色的劳改服,直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脚眼镜,可想而知,她曾有过很讲究仪表的过去。更近了,面对面站住了,我又发现她鼻梁四周布满了雀斑,但不断嚅动着的嘴唇却十分小巧。总之,这是一个算不上漂亮,但也不能用“丑陋”二字概括的女人。不信,你认真看一下,她那双被镜片笼罩着的眼睛里,虽透着一股惶恐、怯生、不安的光,但也给人一种文静、规矩、知书达理的印象。

我先开了口,问:“找我吗?”

她望着我,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她声音细而脆,但却带着明显的劳改生活中铸就的一种冷漠,“作家,对吗?”

“找我有事?”

“嗯。”她停顿了片刻,把头低下了,我发现她头顶有数根与她年龄似乎有些不相称的白发,“今天上午,我看见过您和谭干部,我想引起您的注意,可是,您还是没有走近我,询问我什么。”

“是吗?”

“我很不起眼。”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似乎有了些印象,今天我和小谭确实在女囚们劳动的地方转过一上午,也和十来个犯人进行过心平气和的交谈,当时,我是记得有一个戴眼镜的女犯人总不时地把头拾得高高的,有时甚至往人群前面磨蹭几步,平心而论,我当时似乎对这个戴眼镜的女人产生过兴趣,但几次都被身边的小谭把我的注意力引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

“张辉。”

“男人的名字。”

“但毕竟是一个糊涂的女人。”

“今年多大年龄?”

“三十三岁。”

“犯的什么罪?”

“重婚罪。”

问这句话的时候,也许触动了她心中的痛处,犯人驯服、机械的表情突然消逝,脸上出现了一股莫名的气愤,但气愤之色也旋即又消逝了,她大概想到了自己的身份。不过,我也感觉到自己的口语过重,再问的时候,便放轻多了。

“判了几年刑?”

“两年。”

“入狱前干什么工作?”

“医科大学讲师。”

“讲师?”我感到这个职称与她年龄不太协调。

“我是我们大学里最年轻的讲师之一,不过,年轻也没用了。”镜片掩饰不住她眼睛里的悲哀和失望。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么?”

“不不,”她猛然扬起头,目光里充满乞求,“作家同志,我想,我想请您帮个忙,行吗?”

“只要是正当的,而且我办得到的,怎么不行?说吧。”

她却沉默不语了。

我亦没追问,我知道,一种自卑感和一种强烈的欲望、期待可能正搅合在一起,啃咬着她的灵魂,而她却在这种痛苦中寻求或者积蓄着一股力量,乞求人,有时也是需要力量和勇气的,尤其是处在她这境况里的女人。

许久后,她复抬起头,问道:

“你,你同情我吗?”

“就像同情所有的犯人一样。”

她突然失望地垂下了头。

“不过,我更为你荒废的专业可惜。”我又说。

她情绪忽然高兴起来,亦显得有些激动:“那么说,您还是可以帮助我的?”

“拐弯抹角是不信任的表现。”

“我想,我想换一个劳改农场。”

“为什么?”

“我判刑之前,已经研究了几十起病例,并同国内外专家们的理论进行了分析和比较,掌握了大量的数据和资料,如果我不稀里糊涂地被押送到这儿来,我的一篇《生理性子宫癌及其他》不久将会脱稿,我敢说,它将引起医学界的瞩目:一是我从几个关键的地方否定了某些权威们的结论;二是它一旦从理论上被承认,那么,将成为无数女性患者的福音……是呀,子宫癌置人于死地的可能性虽然降低到了最低限度,但是对人的‘附件’的切除,又带给了女性患者多少痛苦和悲哀。我外祖母就是这种病魔的受害者……我觉得自己有责任亦有能力,不用手术刀,让子宫癌细胞自行消亡……”

我第一次感觉到她声音里充满了激情和自信,她大概以为自己此刻正在讲台上,她面临着的是她的崇拜者,手臂时而挥起,时而又像刀一般落下,再现着她真实的形象,可是,当她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的学生时,她突然终止了叙述,情绪急转直下,一片麻木。

我用热情的目光鼓励着她。

她只是机械地摇了摇头。

我只好说:“你还是没讲出你要换地方的理由呢。”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