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2》(8)
第四个女人由于虚荣心、骄傲心的撺掇,轻信人家的一个微笑,或者由于疯狂,或者由于糊涂,就弄得身败名裂。羞耻、悔恨和贫穷,这是地狱里面的三个女神,只要妇女们一旦行差踏错,她们就一定马上落到这三个女神的手里……
——巴尔扎克《高利贷者》
这是我要写的第四个女囚。
她叫戴贝贝,我采访她的第二天是她二十七岁的生日,但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比实际年龄小。她长得也很美,虽穿着无美可言的“囚服”,但穿得十分合体,你依稀可辨出她优美的曲线,眼睛圆溜溜,虽缺少亮度。(我原以为是监狱压抑的气氛的结果,小谭却说,她那是从前夜生活过繁所致。)然而,眼珠却鲜活如水,有着孩子般的天真,而且和许多犯人不一样,操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大有鹤立鸡群之势……真的,我无法想象这个女人曾有过放荡、堕落的昨天。她应该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蕾,应该是一首淡雅幽静的小诗,或者应该是一首小桥流水般的曲子……
然而,她是囚犯,她胸前挂着的编号,强迫我必须承认这一点。我认为这有些残酷,美的毁灭总是使善良者感到悲哀和遗憾,但这又是铁一般严峻的事实。
我必须正视,没法回逃。
于是,随着戴贝贝的讲述,我仿佛看到了一团阴影,在我们晴朗的上空盘旋,令人战栗,亦催人泪下……
我记得,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回忆的马,永远也驮不起我沉重、痛苦的回忆……往事不堪回首。”
我追逐着她的记忆,寻找着她过去的足迹……
我的童年是在军营里度过的,因为我的父母都是部队干部,爸爸是师长,妈妈是军医。我们有兄妹三人,我最小,也最受宠,在爸爸妈妈的眼中,我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高中毕业后,我应该下乡接受再教育,可溺爱我的父母却征求我的意见,问:“贝贝,你害怕吗,那荒野的田地、粗俗的人情以及繁重的体力劳动……”我当时只有十六岁,自然有些害怕,便点了点头。我这一点头的结果是父亲把我送进了部队。爸爸又问我:“贝贝,你想干什么工种,护士?电话员?机要员?”我说:“都不,我想唱歌,我想跳舞。”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因为跳得一身好“忠”字舞和唱得好几首“样板戏”,曾在学校、区,甚至市里都获过几次大奖。父亲想了想,说:“行,也许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歌唱家,像马玉涛一样。”
于是,我便当了文艺兵。
四年后,所在部队的文艺团体解组,父亲问我留不留部队?我说不愿意。父亲便开始为我四处奔波,最后把我安插到了江城某区文化馆,专业是群众文艺辅导。
啊,为什么要向您说这些呢?因为我想告诉您,由于家境的优越,父母的宠爱,使我从小,以至接触社会的最初,都在一把庇护伞下生活,培养出了我一种脆弱的生活能力,致使我在以后的生活风险中终于垮了下来……当然,我这不是在责怪我的父母,他们也怪可怜的,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拼命地满足我,尽情地爱抚我,而我最终报答他们的却是沉重的一击……
在我进文化馆的那一年,父亲所在的部队调离了这座城市。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他也跟着部队到了一个遥远的边境小镇,这里,留下的只有孤孤单单的我了。
父亲几乎每月来信,叮嘱我好好做人,努力工作,克服掉依赖思想,培养坚强的性格,为家庭、为父母争光……
我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嘱托,因此,在此后的两年里,我仿佛入了无人之境,拼命地补习文化,同时也顽强地钻研我的专业,拜师学艺,训练和校正我唱歌发音中的毛病。我告诫自己,一定要活得像人样。我瘦了,脸色一片苍黄,然而,命运之神也终于开启了它温柔的大门,发出了神秘的微笑:那年,我不但得到了一张大学文凭,而且在全市举行的一次规模空前的歌咏比赛中,力压群芳,荣获了第一名。
不久,我理想实现了,调进了市歌剧团,当了一名职业歌唱演员。父亲得到这一消息后,兴奋极了,竟专程从祖国的边陲赶到了这儿,在一家名菜馆为我举行了一次宴会,祝贺我最初的成功!
父亲的期待和热望,每时每刻都在激励着我奋发向上。而我在团内,以及社会上的声誉也在不断地拔高着,四面八方的邀请书和来自全国各地歌迷们的信笺也向我涌来……
我有些陶醉了,飘飘然了。
我没有声张,但我心里却在说,我成功了,我终于成功了!
我举办过个人音乐会,我随省里的明星到过上海、北京、青岛。而且为了报答歌迷的狂热,我组织了一个小团体,同他人去许多大小城镇演出……
于是,命运之神开始把微笑变成嘲笑:
——本市街头小报上出现了关于我的谣言:《戴贝贝见钱忘义,搞私演钱盈腰包》、《撅臀扭腰的艺术——从戴贝贝的演唱看她的人品》,等等,等等,而且最可恶、最卑鄙的是报上竟以五英寸见方的版面,刊登了我的一张照片。天,这是怎样的一张照片——我赤身裸体的侧面像——这帮罪恶的家伙从哪儿弄来的?我可从来没有照过这样的照片,不不,一定是什么时候我换衣或者洗澡时被他们偷拍的。上帝呀,这是你的罪过!你创造了文明,创造了高尚者,你也创造了下流,创造了卑鄙小人……
我疯狂了,抓着小报直奔法院,我要起诉,我要名誉,我要像人一样地活着。法院虽受理了,可是几天后,他们回答我的却是:小报满天飞,既无主办单位,亦无社址社名……
杳无音信?那我怎么办?那我就该让谣言和诬蔑将我淹没不成?不,决不!我找到了剧团领导,诉说了我的不幸,不料那负责人说:
“我们说过,你出了名,不要胡窜乱跑,像发疯了一般,这不,报上捅了……你以为我们好受?这样一来,剧团的名誉也跟着完了!你听见外面是怎样说的吗?xx团是流氓的巢穴!你没有看见么,剧团里的人出门都低着头走路……”
“不,我举办音乐会后,也向团里和国家缴过税,那小报是编造……”
“那么,你私演呢,缴了吗?”
“可是,别的演员也没有缴呀。”
“是你组织的,你不缴,别人能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还有,你的那照片怎么上了报?那是什么照片?难怪社会上风传你招徕听众有方,原来如此呀……”
“不不,我没有照过这样的照片,没有……”
“那么,请解释一下,那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我,我说不清。”
“收起眼泪吧,流得越多越没价儿。”
“我求求你,求求团里为我出面,把这一事实澄清,我痛苦极了,真的,痛苦极了,不然,我会疯的……”
那个负责人扔下了一句使我莫名其妙的话:“等着吧,摩登小姐,有人还会找你的。”说罢,转身走了。谁找我?还有谁会找我?两天后,我明白了:税务局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们以偷税漏税为由,向我罚款五千元!五千元,是个不小的数目,我到处奔波,演出了一年,也没有达到这个数目,但是,在他们拿出的条文的面前,我却无话可说了。为了避免他们无休止的纠缠,我认罚了,把所有的存款抵押上了……
我需要安宁,可是,人们都疯了,他们的怜悯之心被狗吃了、全吃了,一点儿也没剩,剧团往伤口上加盐,记我行政大过一次,责令停演三个月……如果仅仅这些我还能忍受,最使我对人生、对生活失望的是我的那位男朋友,他在我最痛苦,最需要安慰的时刻,离去了,而且是残酷的、刻薄的,他甚至来都不愿来亲口对我说一声告别,只打了一个电话,那声音尖刻,使我终身难忘:
“戴贝贝吗?戴贝贝小姐吗?您真的扬名天下了,您真行呀,那腻如凝脂的胴体已经使满城人疯狂了!您怎么不上街去?躲在家里干什么?那些疯狂的人会给您最大的满足的……再见吧,戴贝贝,永远地再见吧!”
“不,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不,我可不愿有人指着我的背影骂我王八。”
“你来一下,我们谈谈。”
“来拥抱你?来亲吻你?不,一切将会索然无味,老实告诉你,我此刻正为我们从前有过这些勾当感到恶心呢。”
他猛地扔下了电话。也就在这一瞬间,我心中残存的一点点对生活的信念消逝了。我呆呆地坐在那儿,整个心麻木了。我没有哭,没有笑,没有叹息,没有愤怒……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饱尝了。
于是,我身上在童年生活中培养起来的脆弱的个性显露出来了。我想到了死,觉得只有这条路可以走了……
怎么死?死在哪儿?什么地方躺着我的尸体最为合适?我想到了大江,想到了沙滩,人们不是说长江母亲吗?母亲会疼惜她的每个儿女的,她会用她温情、慈爱的手,把我的尸体推上某一个美丽的沙滩,当那些从报纸上看过我玉体的疯子们认出我时,他们也许会从中反思,得到一些什么,这种死,虽不富有诗意,但也值得呀。
死,人们总喜欢诅咒死。把自杀者总看成是生活的、大自然的不肖子孙,不,我不这么认为,生命作为一种现象,它的生灭无碍于意志的存在,无碍于种族的绵延,一个人对于世界来说渺小得几乎是子虚乌有,而人一旦遭到诋毁、陷害和诬蔑,而忍受的痛苦却大大超过了他(她)意志的控制范围,而且,人总是要死的,死亡的早与迟,只不过是在它吞噬和捕获之前玩弄一下对手而已,不过,死亡能否定个体的生命现象,却不能否定生命意志的自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亡是求生意志强烈的表现……
我到了这种田地,社会舆论和压力已使我感觉不到死亡可怕了。然而,我虽在死亡之前想出了种种理由来安慰自己,实际上,我仍然渴望活下去,能找到一个精神支撑点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