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60)
一、“远方原野的浪人”这是一个酒吧女郎的故事。
河南某青年作家,投笔从商,以一公司总经理的身份来南京洽谈一笔生意。毕竟是作家,每到一处,都想领略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于是,他只身进了南京的酒吧。
酒吧在南京堂而皇之地打出招牌,实际上是这一两年的事情。比起上海滩兴起得要晚,较之五羊城来势不算猛,然而,跑遍过大江南北,塞外关内的这位作家却想与之作些比较,便在一个中午楔入了一家酒吧里。
这个名日“非非”的酒吧,档次不高,外观装饰不豪华,内部布置也嫌俗气,并不能使人坠入“想入非非”的境地。
如果说这间酒吧与餐馆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酒吧小姐”如云,然而,问题出就出现在这些小姐们的身上。本来,女人多的地方应该是出诗出梦幻的地方,可是,这帮小姐个个腰粗膀圆,且打扮俗气,鲜红色的全套西服本来给人一种如火灼身的感觉,可偏在红装的外壳里露出或大红或深黄的领口,与音响中爆透出来的流行音乐与杯里飘荡出来的醇香的味儿极不协调。南京话不地道,普通话走了调……
这位作家明显地感到,这儿的酒吧小姐与广州相同的只是都来自不知名的“远方”,不同的却是没有广州酒吧小姐那种“涵养”。他本想找一位“小姐”一聊天地,但她们除直往他身上贴过来,说上几句打情骂俏的话外,却再无其他“看家”本事。他雅兴全无,一杯威士忌未彻底下肚,便起身告辞了。
不过,这些小姐们也不含糊,死缠活剥了十元钱的酒费,十元钱的点心,五元钱的招待费,八元钱的陪客费……
他自知上当不浅,但也并不甘心就此罢休,偌大南京,酒吧岂能如此低劣?他想再试一次。
这是家地下酒吧。用六七十年代的防空洞改装而成。
和它门前招徕顾客的广告牌上标榜的一样,的确华丽不俗。入大门,便立即产生了这种感觉,他暗自思忖,如果再往纵深走去,没有七八十元大概是出不了门了。他想退缩,但已经没法退了,几位打扮时髦也非常得体且操着一口甜润京腔的小姐飘然而至,簇拥着他上了“桌台”。
“先生,您要点什么?我愿为您效力。”一位长得有两条修长的腿,生着一个白皙而甜美面孔的小姐轻声问道。
“一杯咖啡、一盘冰淇淋。”作家说。
她抬起肌肤细腻而美丽的左手,对另一个小姐打了个优雅的手势,于是,顷刻后,咖啡便上来了。
“先生,我能陪陪您吗?”声音轻柔如水且带点儿颤悠,直往人心里钻去。
“有您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作伴,这杯咖啡将在我的记忆中变得永恒。”作家说得真诚。
于是,小姐坐下了。
于是,他又叫了一杯咖啡。
于是,他和她便有了一次长谈。
他惊讶她迷人而不轻浮,高雅而不矫揉造作,更惊叹她竟来自一个县城,且还是文化局长的一个“千金”。
“您感到不可理喻吗?”她说。
“只是有些惊讶。”他答。
“您读过《茵梦湖》么?”她甜甜一笑,露出了一排细牙。
“德国十九世纪著名的小说家和抒情诗人台奥多·斯托谟的代表作。”
“您记得那对小恋人么?”
“赖恩哈和伊丽莎白。”
“我长大了的时候,就打算自己到那边去。那个地方比起我们这儿要漂亮千百倍;那儿一年到头没有冬天。你一定要同我去。好吗?”
“赖恩哈说的,”作家显示出了极强的记忆力,“接下去好像是这样一句对话,‘我去,但妈妈同我们一起去,你妈也去。’”
“对,这是伊丽莎白说的。”她把头稍稍扬起,看着一盏彩色的壁灯又说,“‘不’,赖恩哈这样回答:‘那时她们太老了,不能同我们去。’伊丽莎白说:‘可我们不能自己去。’赖恩哈却顽强而固执地坚持:‘噢,你可以去的,那时你是我太太,别人已与这事无关了……’”
“啊,我明白了,小姐,你为什么要离开温馨的家庭,来到这南京了。”作家说。
“是吗?谢谢您,我太高兴了。”她有些激动,眼睛罩上了一抹银雾,凄凄中更加动人,“这是小说,但却真实地写出了许多孩子对远方的梦。她期待自己长大,而可以无羁地去远方的梦土遨游,去实现那个梦……”
他此时此刻,不仅只对她天然的美惊叹了,同样也为她一种对“远方”追求,对梦幻的实践所激动了。
“如果这个梦碎了呢?”作家问得极小心谨慎。
“‘我曾是远方原野的浪人,我曾航过大海……’如果这一天真的来到了,我会如是说。”
“雪莱的诗句!”他脱口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感到这位小姐的形象升华了,眼前的咖啡变得浓烈了,而且连整个酒吧也变得奇妙了。
他离开酒吧时,只付了十元钱,那是为老板的咖啡而付的。他想掏空所有给这位寻找“远方”的姑娘,然而,他很快发现,他掏钱时,姑娘脸色一阵苍白,周身痉挛了一下……于是,他赶紧在衣袋中把钱夹换成了手帕,轻轻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姑娘笑了,极甜、极美、极温柔。
他走时,她送了他很远很远。
如果他付了她陪伴费,她也许不会送他的。他想。她不为钱,却为了一种理解,为了一块追求的“梦土”……
一年后,这位作家再来南京,复进这家酒吧,可是这位姑娘却走了,谁也不知她的踪迹。然而,她会去哪儿呢?“茵梦湖”是美丽的,她最终会像赖恩哈一样去追寻它的倩影,只是现在还不是她去寻找“茵梦湖”的时候,她的志向在“远方”,而“远方”深不可测……
作家只能为这位女郎祝福了。
作家也很悔,他不曾为她写过一个字。晚上,他在宾馆里,望着大街上拥挤的芸芸众生,他哭了,哭得极感伤。他哭什么?是担心女郎在“远方”的梦土里撞得一片粉碎?还是女郎的消逝触动了他某根记忆的神经或者想象的翅膀?他自己说不清楚,第三者更难理解。不过,带着泥土芬芳,带着单一色调的灵魂闯进五彩缤纷的都市的姑娘们,为了实现她们粉红色的梦,谁没有付出过惨重的代价呢?
笔者在桂林遇到一个叫晓晓的姑娘。
她现在已是一家国营旅社的正式职工了,每月能拿到七十余元的薪水。在一个高消费的都市里,这点钱仅仅只能维持她每月的基本开支,诸如吃饭和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可是,你能说她是把自己廉价地拍卖了吗?不能。她为此付出过的牺牲很难令人想象的。
她是农村姑娘,但父母却有钱。沿海渔村,这个优越的地理环境使她勤劳的家乡都变得穿金戴银了。可是,她不曾想到,在她年轻的生命中刚刚开始感受到饱暖的拥抱时,她又必须得离开家乡——父母把她作为发更大财的砝码,许配给了乡长的公子。这位“公子”不但长相丑陋,而且品性恶劣,光天化日之下多次调戏妇女,撬门扭锁也是他的家常便饭……她对未来的生活,作过无数次的憧憬,但和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却从不曾想过。梦幻与现实的落差,使她感到了生活的严峻,于是,这天夜里她逃出了家乡,三天后辗转到了桂林,除两套换洗的衣服和一百元外,她再一无所有。
但她又是幸运的。
在桂林她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虽是在一家国营旅社里扫地洗被,但她逃开了那浪荡公子的纠缠,她感到自己人格与意志自立了,升华了,感到那个曾经激荡过她心灵的梦又开始复苏了。
可是,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她需要父母的搀扶,父母的温暖。她写信给了他们,得到的却是一份冷酷:脱离父母关系!
她哭了三天。之后,她把全部的精力聚集在扫地洗被这繁重的体力活中。她不能回家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这里。
她受到了旅社经理的赞扬。
她受到了旅客的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