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56)
四、回首昨日如梦华冬平,女,二十三岁。现在某监狱服刑。笔者一九八七年八月去监狱采访时,与她有过一次长谈——
……你问我是哪里人?这可给我出难题了。老实告诉你,至今我也没弄清楚是哪里人,只知道我从武汉来,从武汉一条市区版图上也找不到的小巷来。你问什么意思?好,这么跟你说吧,若说我是武汉人,可我的户口却不在那儿,那儿刁钻的市民们暗地称我“黑人”,说我不是武汉人吧,我却在那儿生活了整整九年,而且父亲土生土长在武汉,现在还在一家国营大公司当干部,还是他妈科长什么的。奇?奇就奇在这儿,奇就奇在我父亲横直不是个东西!一九五八年当右派那阵,逞什么英雄,一个劲地胡说八道,还自以为这是忧国忧民爱党爱毛泽东。屁,看他人就是个混账,说是想搞点政治投机还差不多……
那年,他被单位打成了右派,下放到洪湖接受监督改造,城里的那个妖精般的老婆也一脚把他踢了,在那儿他便开始勾引我母亲。那年月她还是个女孩,十七八岁,方圆几十里有名儿的美人,但最终还是被这个混账三句发誓、四把猫泪、五次下跪给迷糊住了。我妈是个极讲情分的人,在父母以断绝关系相逼的情况下,还是和他结了婚。接下去就和他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是老幺……那些年里,两人也还恩爱,小日子也还马马虎虎过得去。
一九七七年五月,父亲平反回城了,走的那阵和母亲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他一个劲地搂着母亲,硬是吻干了她脸上的一片泪水。他对母亲,对已经懂事了的哥哥和我说:“你们先在这儿等段时间,我回城安排一下后再来接你们。”
他就这样走了。
我们等呀等呀,等得好苦好苦,我和我哥哥等得两眼发痴,妈妈等得人如竹瘦,等来的是什么?是一张长长的充满了虚情假意的书信:他说我们三人进城户口一时难以解决,要和母亲先离婚,把孩子转到汉口后再与之复婚……母亲是个极善良的人,她相信爱情,相信父亲,因为这十几年来,她的美丽、青春,乃至她生命的全部热能一直虔诚地为他燃烧着。于是,她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幸福的明天,她同意了。然而,父亲是个十足的骗子,伪君子,离婚后的一年多里,竟再没有给母亲写过一封信,更不说来看望我们了,只是按离婚书上的判决,每月给我们奇来八十元的生活费而已。
在那偏远的农村,传闻是足可以不见血地杀死一个人的。我母亲害怕极了,带着我们逃到了武汉,她企图从父亲那儿得到一点慰藉,因为在她心目中,父亲永远是她可以依赖的丈夫,然而,无情的事实却把我们推到了希望的浅滩上:他已经和一个都市里的女人结婚了!
妈妈不敢接受这个现实,我们也不敢接受!在我们的心目中,父亲是我们的,父亲是母亲的!然而、然而……
妈妈找到了父亲,他说:“没办法了,一切已既成事实……”
妈妈哭了,说:“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不能……”
我和哥哥也给爸跪下了:“爸爸,妈妈天天盼你,眼睛都快哭瞎了……”
可是,父亲还是走了,走了。
妈妈不敢回老家了,在一位好心人的帮助下,在那个巷口搭了个小棚子住下了,她想等到父亲回心转意。一年过去了,两年又过去了……父亲却从没有光顾过这个棚子。哥哥忍受不了城里人的傲慢和冷视,卷着铺盖回了老家,而妈妈不想回去了,她的爱情、希望以及梦都寄托在父亲的身上,父亲留在这儿,她回老家有什么指望呢?
可怜的母亲,整天以泪洗面,三年过去后,她看上去却苍老了十岁或者二十岁。她其实还只有四十一岁,然而,头发整个儿白了,一副老态龙钟之状,不久,便忧郁成疾,呼唤着父亲的乳名带着她永远不会再实现的梦幻进入另一个阴森的世界……
父亲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把我接到了他的家里,可是后母却找着不成理由的理由对我进行凌辱,尤使我无法接受的事实是,她带过来的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儿,整天穿红戴绿,招摇过市,盛气凌人,而我呢,却只能穿她穿得不要的衣服吃她吃厌了的东西,而且成了她的一个廉价的侍者。这个悬殊造成了我感情和心理的极度倾斜,于是,我义无反顾地回到了那个埋葬过母亲,给了我无限痛苦的棚里……
然而,怎么生活下去呢,我这个大都市的“黑人”?
回老家?我死了这份心思。几年城市生活,尽管过得艰辛,但它的神奇、新鲜和优越已经牢牢地扎进了我的大脑皮层里。后来,居委会的一个老太婆见我死了母亲脱离了父亲,再别无亲人,便在同情心的驱使下把我安排到了一个街道小厂里做临时工,月薪六十余元,虽然微利,但能活得下去。如果我当初珍惜这份工作,不受外界花花绿绿世界所诱惑,尽管没户口,但也不致坠入大牢之中。
那时,也怪生活太寂寞了,下班回家后心里就一片空空荡荡,正如空空荡荡的棚子一样,于是,一种危险的渴望便开始在心里萌芽,渐渐地便到了膨胀的程度.我常常望着那棚顶叹息:城里的姑娘能穿的我为什么就不能穿?城里的姑娘能进舞场我为什么就不能进?城里的姑娘拥有的一切的一切我为什么就不能拥有?后来,我被人带着进了几次舞场,我便发现那儿真好玩,生活中的烦恼、苦闷、寂寞,只要在舞池里那么一旋转,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了……那真是一块了不得的地方,关在这鬼地方,常常想那儿,可惜只能想想而已了……
我为什么来了这儿?谁想来呢,没办法,不来也不行,干那事儿,被吃“皇粮”的“老公”抓住了。什么事?还不是女人们想有吃有穿的那时髦事儿。舞场进多了,谁也知道我的底细了——都市里的“黑人”,谁也不尊重我,像苍蝇一样地扑了过来。而我呢,也想通了,人就是那么回事,我母亲为了那份爱情,可结果呢?只要有人供我吃喝玩乐,干就干呗……
后来,我被关了起来,全怪我胃口太大了……你想听么?好吧,我讲,我就是不讲,你到我卷宗里也找得到的。
我在舞场里认识了一些哥们,我便从他们手里搞了一笔钱,买了几套新派衣服,件件穿起来不是袒胸露背便是宽胯子的,肉感极了,我在镜子里那么一照,不是自吹自擂,还真够味儿的,比起城里的一流女色绝不差。于是我感到只和几个穷鬼混太亏,便开始寻找大的“猎物”……那“大买卖”我就干了一次,就这一次把我毁了。
那天,我在舞厅跳舞,盯上了个“广广”,他矮小身材,大腹便便,一走三摇,还有“洋车”接送,三四人尾随。他,大“乌龟”无疑了!趁舞场小憩之机,我东巅西扭着过去了,且挨着他落座,接着,我便用色迷迷的凤眼瞧着他深情地说道:“先生,我坐坐行吗?”
那“广广”大概来这儿就是想找女人开心,连忙答道:“没有不欢迎的理由,更何况还是一位美丽的小天使呢?”
我声音娇滴得仿佛可以滴下水来:“您真会说话,其实,我哪能和天使相提并论呢?”
他讨好地说:“不不,小姐过谦了。唉,我们广州的女人和您比起来就差几个档次了,可她们却总以为她们是全世界出色的女人,她们永远不懂得谦虚……”
我踩了下他的脚尖:“我脸都红了,您这么一夸。”
他更得意了,把手伸向了我的大腿:“您脸红更好看,像桃花、像太阳,不,您什么也不像,您就是您,您有区别于任何东西任何人的独特的美!”
话谈久了,我便得知他是广州某公司的总经理,这次来武汉是筹建办事处的,大概要小住二三月……我暗想,条件好极了,正合吾意。我便突然勾下头来不语,仿佛坠入了一个向往的美妙的境界里,而且久久不动。我知道,这个造型动作一定很富有魅力,一定会给这个大腹便便的“广广”许多许多的联想。果然,一分钟后,他声音颤抖地说话了:
“啊,小姐,您在想什么?”
我抬头丢了个媚眼,脸一红,复勾下了头。
他抓住我的手搓了一把:“小姐,如果您不嫌弃,就到我下榻的饭店小坐片刻如何?”
我故作害羞状地点了点头。
二十分钟后,小车一阵风地把我送进了一家豪华饭店。这一夜,我没有回去……
第二天清晨,这“广广”也够大方,塞了我一扎钱,回家一数,整整三百元!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几乎夜夜泡在那儿。
就在他准备离开武汉的前几天,我跑到他那儿突然哭了。他问:“小宝贝儿,怎么啦?”
我仍哭不止。
他急了:“你若再不说,我这老命就要完了,心跳加快,都快顶破皮肉了。”
我擦了把眼泪道:“我,我怀孕了……”
他惊了:“真的?”
我又是一阵抽泣:“谁哄你?这几天恶心得厉害,今早到医院一检查,果真,果真……天,这怎么得了,我那男人可是在老山当兵,这事捅出去了,你我都完了,破坏军婚要坐牢的。”
他急得额头冒出了汗:“你是军婚?怎早没告诉我?”
我说:“可我哪知还会怀上这孽种呢?”
他说:“那你赶快到医院处理掉吧。”
“你马上要离开武汉了,我一人怎么办?”
他想了想,从包里取出了一叠钱:“这是一千元,你请人照顾一下如何?”
我突然把脸一沉:“你就准备用这点钱把一切都了结?”
他为难了:“那我该怎么办?”
“你若真心爱我,你若真的不想坐大牢,丢乌纱帽,再加这个数。”我伸出了三个指头。
他吓了一跳:“这、这太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