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40)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九十三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40)

四、破烂王国的“杀手”朱秀姆,女,三十六岁,来自江汉平原,现与丈夫、孩子们一起住在武汉某棚群里。职业:拾破烂。她背已有些弯曲,额头上皱纹密集而弥深,眼睛总是没精打采,就像整天都在打瞌睡似的。看上去与实际年龄很不相称,显得过分苍老,但问起她家里的事来,口齿还算伶俐,精力也还旺盛……

您是记者?就是写文章说张三好李四坏王二麻子不好不坏的那种人?您还真是稀客。我们乡下人都说,您这样的人可是了不得的人,您坐在我的破棚里真是屈死了。不要紧?是您架子小,比公安局的那些人强,他们一见到我们拾破烂的,就以为强盗来了。城里都像您这样和气就好了。其实,城里也有蛮多好人的,您看看我这屋子里的好多东西就是棚子周围的城里人送的,您看这壁上挂的小孩的衣服,有的还是大半新呢……唉,人穷志短,有时收人家的东西心里蛮不是滋味儿,但不收没多余的钱去买,伢子们要穿呀。

您问我几个孩子?这事儿不好说清。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孩子我是生了七八个,可在身边的只有三个。还有四个打哪儿去了?不好说呀,我说送人了,可有人又说我卖钱了,还说我是卖孩子的专业户。冤呀,我哪里是卖孩子?我那个该死的男人精气旺旺的,我这个肚子呢,也蛮不争气的,一个连一个地怀,一个连一个地生,像鸡婆婆下蛋一般……孩子送人时,钱是收了几个,可也收得不多,一个孩子一两百元钱,您说这算卖不算卖?十月怀孕,医院生产又好苦好苦,这城里的东西又好贵好贵,两百块钱缴了生产费再买两只鸡就一干二净……说我卖孩子,冤呀!

不卖?不卖不行。

哪门不行?要说活命,多几个孩子还是养得活的,可我们挣的钱是有大用处的。我们农村比不得城里,楼高门低,成片成排,国家有分的,不愁房子住,可我们那儿房子得自己做。我们村里有六七十户人家,楼房有了十来家。人家能做楼房儿,我家哪门就该住土屋子?人比人气死人呀。有道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家男人又不缺臂少腿呀。要想做洋楼就得想法儿挣钱想法攒钱……为了那该死的房子,我不想送孩子也得送了。您以为我心里好受?不好受!怀了十个月,刚一生下来,孩子的相貌还没看个准儿,就被人家抱走了,心里会好受吗?有道是儿是娘身上的一块肉!看着孩子被人抱走,我心里就像在流血一样的疼。做人做到这份上,是没法儿这么说的,我那男人可以作证,没有哪一次孩子给人后,我不是大哭大叫的。有时是不准备哭的,可到了那凄楚时刻就由不得自己不哭了……

苦呀,为了那房子!我哪是“卖孩子专业户”?都是那房子给逼的。乡里人挣钱就是为了两桩事,盖房子娶媳妇儿。还要说有,那就是打打牌赌赌博。这是犯罪?晓得,都晓得,也晓得上了瘾可以家破人亡的,可乡里没戏没电影,买了电视机又没有电,不干这玩意咋办?

您问村里做楼房的是哪些人?这么跟您说,都不是本分的种地人。种田是没有大造化的,一年做到头,腰酸背疼,到头来却只能赚个油粮钱。要是遇上了大旱大水,那就赔了血本,干旱看着稻起火,大水瞧着田变白,没诊儿。怎么没诊儿?您莫慌,听我慢慢说来。现在田都分到户了,有几家买得起抽水机?就是买得起也不好使了。田分给了个人,东一块西一亩的,挖沟开渠又没有个统一规划,排水灌溉都不如从前方便了。现在粮产量比过去高了,但却更多地靠运气了,风调雨顺,准能丰收,遇上灾年就很难说了。也就冲着这个,村里有板眼的人家都不种田了。干么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能做生意且做生意,不能做生意就往城里跑。也不怪他们不守本干,您看看我们村里哪栋洋楼儿不是他们这些人的?

田哪个种?这就没准儿了。有的把田转让给了那些磨子压不出个屁来的老实砣子,有的家却兵分两路,一半儿种田收点口粮,一半儿在外面闯荡,捞几个活钱儿。有的干脆不种田了,荒着让它长根长草的……可惜?没法儿,不荒田、没有钱呀。

我到这儿几年了?五六个年头。是不是听说城里渣滓桶有黄金才跑来的?不是不是。那时候,眼是眼红那些做洋楼的人,但我们全家来城里闯荡却是偶然的事。那年月,我总是闹病,便带着两百块钱和男人一起来了武汉,先只是打算治好病就回家的。我折腾了三四天才能进一家医院检查,说是慢性肝炎,要住院治疗两个月,但先交缴了六百块。六百块可是个大数额,我哪缴得起?我本想回家算了,可人家城里人说,那使不得,拖长了要出人命的。想想我那几个伢儿还没成人,死了可就苦了他们,便和男人一合计,决定留下来,先找个地搭个小棚儿,拾点破烂,维持生活,把病治好了回家。搭棚儿也不容易,若不是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在武汉承包一项建筑工程的舅老表,哪里搭得起来?他是承包头,手里有些破烂材料,找几个人手说起来就起来了。可是,破烂也不是想拾到就可以拾到的,里面有好多好多的经验呢。刚到城里来,这儿的街道密得像渔网,望着它就像望着迷宫,走进了东巷就出不了西巷,走了张家就摸不着李家,气不敢大出,路不敢远走,更不说挑个破筐儿八方游荡了……唉,想想那段日子,也真够我男人受了,他为了挣钱治好我的病,却又挣不到钱,早晨挑个空筐出门,傍晚又挑个空筐回家。有一天,他却带回来了一百多块钱。我问哪来的?他说卖了破烂换来的。我说你天天都是空筐儿,卖什么东西?他回答说,他每天把收到的破烂集中放在一个废品收购站里,十天拿一回钱。我信以为真。这样十天半月他带回来一百块钱,拿了三个多月,我的病也慢慢地好了起来,可我那男人的身体却整个儿地垮了。后来,我扶他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他主要是身体太虚弱,需要大补。回棚后,我对他产生了疑惑,穷追不停,才晓得,他每次带回来的钱并不是卖的破烂,而是卖血换来的(她说到这儿,大哭)。我的病好了,他却倒下了,我只有挑着他放下的担子去拾破烂为他再治病。我没去卖血,我晓得我的身子一垮,全家就完了。我在小巷口遇到了一个拾破烂的大哥,我向他说了我的遭遇,他蛮同情我,就带着我在破烂王国里闯荡了。后来,我男人身体好了起来,我也就成了破烂王国里的公主。我出师后,又带着男人去闯荡。一年半载后,我们还真的赚了一笔钱。我和男人一合计,把棚子又扩大了一倍,接着便把伢们也从乡下接来了。他们来干什么事?还不是拾破烂。责任田,荒着呗。

您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说我家拾破烂规矩不规矩?这么跟您说,反正没偷没抢。这年月,不偷不抢就是规矩人了。不过,干哪门子的事都得想点儿“巧点子”。我们的“巧点子”?当然还是有的。不瞒您说,我出门收破烂,荷包里总有一包两包好烟的,到了某家工厂,把好烟拿出来往守门的老师傅一递,人家就会让你进去捡了。你筐儿满了,出门时冲着那包烟,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你过关了。那满满两筐儿,去废品收购点一卖,怎么也少不了四十、五十的……

那些守门的当真不管?大半儿是懒得管的。姓“公”的东西乱七八糟地堆在那儿,烂了还不是烂了,送给人,换包好烟吃,两下都好,他何乐而不为?不过,我跟您说,姓“公”的值钱的东西我可没拾过。不相信?如果我真的拾了,我不被公安局抓去才怪。这些城里的大檐帽,好讨厌我们的,两只眼就有一只盯着我们的,我不敢?不敢……

我男人去哪了?回老家做楼房去了哒,伢们也带回去了,我在这儿看着棚儿。有了楼房还住这棚?您这话说得好差,没这棚哪哒有那楼儿?没有这破屋哪哒有那金窝?我们在这儿住定了。哪时回老家?等伢们娶媳妇了回。那年月的事?我大儿子都快十四岁了,小儿子也有七八岁了,大概十来年就够了……

……您要走哒?再坐一会呗?忙?也是,干您这活路比不得我们。不送了,好走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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