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39)
三、断臂的不都是维纳斯
陈业,男,二十四岁,鄂西人,高中毕业,现在鄂西某乡办建筑队当材料保管员,身材高大,粗壮,浑身透着一股虎气,但可惜缺一只手,被同事戏称“断臂女神”。他很少说话,脸总沉着,但做事却极卖力,似乎乡下人“老实、本分、忠厚”的本质在他身上很完美地保持着。笔者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蜷缩在简易“材料库”内的一角看着一本厚实如砖的书。问是什么书?他合上,只见扉页上赫然写着六个字:《乡镇企业管理》。谈话就从这本书开始了。于是,笔者发现他习惯性的沉默里蛰伏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与其喧泄于世的外壳是如此的不协调……您惊讶我看这本书?对此我感到很伤心,有一种悲哀的感觉。我为什么就不能看呢?您以为我们这类城市里的“黑人”就只配去炎炎烈日下搬砖运瓦,去弯腰曲背地干些城里人不屑的活?我承认大武汉比我们闭锁的小村富裕、开明、先进,但是,你们城里人也不必如此清高自负。首先,我们都是大写的“人”、竖写的“人”,还没有哪本书里用“人”字来写我们的时候,把它写得倒个底儿或者写得小一些,是不是?其次,我们的智力也不比你们城里人差多少,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看这类书呢?老实告诉您,我之所以进城来,并不是赶潮流,也不是仅仅为了赚几个钱,尽管我们家里很穷,不能排斥有搞钱糊口,使手头宽裕些的潜意识,但最重要的是在都市的躁动不安中学点东西。什么东西?当然是社会知识和一种对于偏远农村来说的超前意识。原因很简单,我并不满足于一生只能为自己赚钱,为自己活着,生养我的土地太落后了,太贫穷了,我的母亲太劳累,太可怜了。我要在那片空谷中踩出一串足音,我要使皱巴巴的母亲的老脸上涂上年轻的笑容。我不是有意地抬高自己,作为那片土地那片山野的儿子,自从稍谙人事后,灵魂便没有安宁过。我为之诅咒过,哭泣过,责怨过,但从来没有失望过,正因为如此,我来到了武汉……
当然,我来到武汉做工,还得感谢我们村对岸的邻村的一个小伙子,他使我懂得了,我们那片土地要富起来,得去借“城市之光”。那小伙子很有能耐,也很有抱负,他在对穷土地的深深忧患中走进了城市,闹荡三年后回家,在村里办了两家工厂,专门加工蘑菇,与武汉一家公司联营,一年之间整个村子就奇迹般地富了,低矮的茅棚全被瓦房取代,昏暗的油灯也被电灯取代……那时,隔河相望这不夜村火,我心里便产生了一种愧对父老乡亲的感觉,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呀。第二天,我便去请教那个青年了,他对我说,我们山里人要富,就得先去城里闯荡,那儿与这里恍隔半个世纪……
决不是拔高自己,我固执地感到我与很多涌进城里的老乡的出发点绝然不同。这点,不远的将来生养我的那片野山会为我作证的。我整天郁郁寡欢,沉默不语,同事们说我的性格在大都市的氛围中变得一片怪异了,可是,他们没有真正地理解我。记者同志,我进城的内心秘密是第一次向人透露,您说说,我能愉快地笑吗?看到大都市的优越与富饶,想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我能不像海绵一样地吮吸“城市之光”吗?我能不发愤读书吗?记者同志,我进城两年了,我已经写下了近十万字的读书札记以及对都市的感受……
您问我的手怎么缺了一只?这大概可以称之为一种代价吧?尽管手臂的失去给我心理与生理上带来了不少的磨难,但我却常常这样慰籍自己:陈业呀陈业,你千万可别悲观、沮丧,也许上帝正在用一种非凡的手段在考验你,闯过这一关,你会成功的。古人不是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当然,自我慰籍和蛰伏在脑子里的理想虽未使灾难最终毁灭我,然而灾难所带来的阴影却幽灵一样总在我的灵魂深处徘徊着,徘徊着。
……啊,啊,我说走题了,还是干脆地告诉您我的手是如何断的吧。
那是一年前的事,也就是进武汉刚四个来月的一天。当时,我不在现在的这个建筑队里,我通过熟人“九曲回肠”般的介绍,进了一家造船厂当除锈工,通俗一点说,就是整天蹲在需要修理的旧船上,用小而尖的铁锤把船体上的锈痕敲下来。当时我想,这工种虽不尽人意(因为它与社会接触不多),但毕竟在城里找到了一个立足之处,先干段时间后再作他论。于是,便与厂方签下合同,以每月一百五十元钱将自己活鲜的生命廉价地拍卖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天,我正在船舱工作,舱面一根约两米长,重约一百公斤的铁杆突然倒了下来。我只感到天旋地转,顿时便失去知觉昏迷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左手也……不见了……
四个月,我还只来了四个月,我得到了什么?什么还没有得到,然而我却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对于干体力活的人来说,是何等举足轻重的一只手臂呀。是的,那可怕的事情过去了几百个日夜,但现在我仍然害怕回忆我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少了一只手臂时而产生的痛苦、失望、悲观感觉的那一刻。那是怎样的一刻呀!对于一个没有承受过如此灾难的人而言,他是永远也无法体会出这种悲哀的。
二十天后,我便出了院。医生说至少还得住院一个月,我却向医生哀求:您就让我出院吧,我一生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医生最后其实也是无可奈何地批准了,只是在病情簿上注上一排字:如发生病变,医院概不负责。医生呀医生,您对我好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留下去,不然,我会在失去手臂的同时也会失去一份工作的。如果真的失去了,我空荡着一只袖筒,这宏大而窄狭的城市大概就真的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而我的抱负也得随之化为泡影……
我出了医院,然而工厂却也不让我进去了。理由堂而皇之,简单而明了:干体力活的失去了手臂就意味着失去了能力。我申辩:我还有一只手!厂方说:那会大大的降低工效。我说:我的手是因为船上面的工人的失职而失去的,责任并非在我的身上。厂方说:正因为如此,我厂为你付了医药费,要不然,按照合同上临时工负伤和患病以及发生其他情况时厂方不承担任何费用之条款,你还得向医院缴纳六百元人民币,懂吗?我说:我懂了,我该离开了!因为我十分清楚,我哀求也没用了,人要有骨气,任何时候都不要失去人格。不过,厂方还算“客气”,临走时,打发了我三百元,拿着这沉甸甸的钱,记者同志,我浑身奇异般地颤抖了!天呀,这是钱么?不,分明是我陈业的血陈业的肉呀!
……我就这样离开了这个厂,我就这样失去了一只手臂。唉,其实,我又何必去责怪谁呢?谁叫我是“黑户?”厂里的“临时工”?厂里人受了伤在家休息什么都会有,我这类人受了伤只有滚蛋。公平吗?你说不公平,人家说公平。人虽都有鼻有眼有嘴巴,实际上又是有等级的,人和人就是不同。
后来我进了这个建筑队后,有几个青年哥们读过几本书,又在城里混了几年,懂得了一些新词儿,戏称我是“断臂女神”,可我不是维纳斯。这个女人在全世界都备受人崇拜和拥戴,我可没有那个福分,而且是个男的。我断臂后,紧跟在我后面的是灾难,一种绝对不同于断臂时的心灵灾难。
您有兴趣听?讲出来也无碍,反正是过去的事了,放在心里也只有发酵,关键是既是发了酵也酿成美酒了……
我受伤离开那个厂家后,企图在武汉再找到一个赖以生存下去的地方,我东奔西走,求情找人,但结果是一无所获。后来,躺在长航候船室的长椅上细想,人家不收我也情有可原,谁愿意留个伤员?一只手还能干些什么?在都市人的心目中我们只不过是劳动力而已。我决定回去,何况当时伤口还在隐隐作疼,而且流落街头后,一种眷念亲人之情油然而生,随着生活,情况恶化,更是一天胜似一天深,于是,我,买了汽车票,辗转两天后回到了我的家乡。站在村头,望着在朦胧中显得黑糊糊的如同一座孤寂的坟堆的村子,我两眼突然模糊了,心里涌出了一股酸楚的感觉。进了家门,母亲摸着我空荡荡的袖筒,眼泪扑簌簌掉下了。我忽然感到了家乡的亲近、温暖,我甚至想,人为什么要去奔波?去拼命?留在亲人的身边是何等的幸福?我突然为全中国的那些“黑户”悲哀起来了……
“好吧,你们母子都不要哭了,业儿总算带回来了三百块钱。”
父亲耷拉着头抽完了一支旱烟,颤抖地说。
三百块?三百块在武汉能做些什么?买一把电扇?几十斤鱼?还是几篓子青菜?看见父亲的那神态,我直想哭。
“赶明儿把钱送到香枝家,选个吉日,把姑娘娶过来。以后就在家里好好地过日子,狗日的城里咬人……”
香枝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农村姑娘,离我们村大概五六华里。我和她是在毕业的那天向同学们公开关系的,在此之前,我们一直私下好着。她长得很标致,只是腰身儿粗了些,但我们那儿看人没城里人苛刻,重相貌而不重身段,因此,她也算得上方圆十几里一枝独秀了。我到武汉来,她很是支持,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独自一人跋涉在异乡的土地上,生活是寂寞的,但一想到临别时她的祝福,我心里便充满了无比的欢愉和激情。那是个清晨,她特意从村外赶来,在村口等着我。雾好大,像从湿柴堆里冒出来的浓烟儿,在村里村外涌动着,罩住了树,罩住了屋,在我们周围游来荡去,却罩不住我们的心。我说:
“香枝,我,我得走了……
她两手摆弄着衣角,声音一片沙哑,且带点儿颤悠:“走吧,你感到快乐的时候,就是我在为你祝福……”
“不知道哪天我们才能见面?”我说得极感伤。
“我,我等你……回来……”她还是哭了。
“香枝,我一定好好干,回来后办家公司!”
“嗯……”
她咬着薄唇儿点了点头,实然扑进了我的怀里。
“小心人看见。”我说。
“陈业哥,我舍不得你呀……”她哭得更凶了。
我捧起她的脸,看了许久许久,然后,我第一次吻了她……之后,我走了,走了好远好远,我仍然听得见她呼喊的声音:
“我——等——你——”
是的,这声音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一直在我耳边,在我心灵深处长鸣不息,可是,四个月过去了,我却一事无成且失去了一只手臂地回来了,我真惭愧!我思恋她,但却无颜去见她。我像做了贼一样地羞于见人,不是因为我缺了一只手,而是什么也没有学回来……
几天后,香枝还是知道了我回家的消息,来看望我了。她直怪我为什么不发电报,让她去医院陪我,让她去车站接我。我半晌无语,我心里充满了凄楚的感觉。好久后,我突然冒出了一句对母亲也不曾倾诉的话:
“城里人……好欺人呀……香枝!”
说罢,往事一一涌上心头,泪水猛然冲出了眼眶,嘀嗒地掉到了她的手上,掉到了她的心上,她“哇”地一声哭起,紧紧地抱住了我。她没问我受了什么苦,但我确信她已经明白我受了什么苦,她想安慰我,但内心的酸楚却把她的声音扯得断断续续,像一架破旧的钢琴在北风中悲鸣:
“陈业哥……往后,我们就在村里奔吧,不去城里,也会有奔头的……我们还年轻,好年轻好年轻的……”
我的泪流得更凶,手把她抱得更紧。我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内心其实是何等的孱弱,是多么地需要人的爱抚,在那陌生的大武汉,流血流汗,我没哭过,可是,那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忍受不住了……
“哭吧,陈业哥,你想哭就放大声地哭吧……”
是的,我想放声哭,哭得惊天动地,我太压抑了,太压抑了,我需要宣泄,尽情地宣泄,而她的怀抱不正是我尽情宣泄的天地么?
两人哭罢,拾起头,对视了许久,她突然温柔地说:“我们结婚吧。”
是的,见了她的面我就想说这句话,但终因心灵上有诸多的牵连未敢启齿,然而,当这句话从她口里先出来的时候,我却并未由此感到轻松,一种更为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却又一把攫住了我:
“不,香枝,我只有一只手了。”
“我们加起来还有三只。”
“我,我干不了大事业的。”
“只要你干就行了。”
“你跟我会受苦的。”
“只要真心相爱,苦也是甜。”
我们两人又是一阵抱头大哭。在电影里,在小说里,这种场面出现的时候,总是欢乐的音乐、欢乐的笑声、欢乐的花海,可是,当我们处于这种景况的时候,却是不约而同地哭。哭什么?哭结束过去,还是哭开辟未来?不知道,我们只想哭,于是便哇哇大哭了……
然而,就在我们沉湎于对新婚快乐的无比的憧憬中的时候,她的父母却突然提出:没有一万元的彩礼,陈家休想成了这门亲事。一万?不要说一万,只说一千,我也没法支付呀!香枝不依,找父母寻死觅活,又是扬言私奔又是扬言跳河,然而,偏偏她父亲心脏有毛病,她哭闹一回,他就休克一次,几次都差点丢了性命。可是,双方还是没有肯屈服的……
我陈业哭了,是在内心里哭。我知道她父母出一万元的超高价,实际上就是嫌我断臂缺手的,但是,他们家如果再弄下去,必出命案,于是,在一个夜里,我找到了香枝,对她说。
“我们……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