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38)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九十一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38)

二、命运之神的宠儿

黄翠珍,女,三十岁。她穿着入时,留着披肩长发,看上去显得有几分“富贵”。手指戴着戒指,脖子上套着项链,全是金的,很粗,少说也有二十克;操一口地道武汉话,而且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也居然与武汉女人一样有几分妖媚,尽管有些故作姿态的痕迹,但也不失大的体面。如果不在“黑人”部落之一的黄孝河棚区遇上她,笔者再具想象力,也难把她归纳到都市游民一类。当时,她躺在棚前的树荫下纳凉,极豪华的落地变速鸿运扇从棚内接出来正悠悠地冲着她吹着…………啊啊,你是记者?记者找我们有何贵干?聊聊?你们也有这份闲心?都说记者很忙呢。不忙?不忙就坐下来吹吹呗……狗儿,拿椅子来给客人坐坐……

你问我是哪里人?不远不远,汉川县人,离武汉也不过百来里路。现在交通方便了,坐船坐车几小时就到了。你问我哪时来的武汉?不瞒你说都八九年了,地方也跑了不少,先在武昌南站那儿落脚,后在汉阳钟家村附近也住过,据说黄孝河搞好了,又要赶我们走……唉,这么大个武汉市怎么就容不下我们?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也习惯打一抢换一个地方的生活,一个地方住久了,没意思,换个空气呗,当然,有时也不免心烦的。其实,我们和汉口人一样过日子,用米烧饭用筷子夹菜,就是没有正式户口,但临时户口还是有的,我们这儿棚子里的人都在派出所领过暂住证,登过记挂过号呢。你是明白人,没有正式户口就该受那份东驱西赶的洋罪?真是好不公平的,可又去哪儿评理儿?找市长?可人家事多着,哪管得了我们这些小贫民百姓?

你问我为什么来武汉?还不是想发财呗。我们村里人都说武汉好赚钱,拾破烂也能成万元户,便和村里另外七八户人家一起搭车来了呗。不瞒你说,地方大也真好赚钱,开始我在南站那儿摆了个大碗茶摊子,一天下来怎么也少不了十元八元的,后来搬到了钟家村,我便开始卖汽水冰棒了。这玩意儿比大碗茶还能赚钱,半个月结算总可以落个百来元的。去年搬到了这儿,我便干脆不做事了。闲?哪闲得了?在家里当个灶妈子,带孩子,两个孩子都快十岁了,一男一女。好福气?不好,调皮得不得了,整得人吃不消。

您问我不做事么样生活?靠丈夫呗。他在干什么?什么活都干过。在火车站当过挑夫,拉过大车,不说有多吃亏了,不过,眼下好了,在一个码头上当搬运,还是固定工作呢,只要有力气,人勤快,一个月下来也有个三百四百的,再加上夜里到码头“撵兔子”还可以赚几个外快,日子也就用不着皱眉头了。“撵兔子”你不懂?汉口人对拉三轮车的俗称啵……你问我家的家底?(她想了想,然后骄傲一笑,)一看您就是好人,实话跟你说了,一两万元远不止呗。我们还在老家修了一栋房子,三厢四拖,蛮耐看的,要是守在农村种田,这房子就别想做了。

问有没有责任田?有的,怎么会没有呢?不过,我们把它转让给人了,他们代种代收,上缴了国家的粮,落头也全归他们所有了。他们怎么不往城里跑?唉,我说记者大哥,城里钱多,但也蛮咬人的,不是哪个想赚就可以赚到的。就说那年月我们一起进城的七八户人家,现在还留在武汉的就只有一两家了。赚钱不赚钱这还要看运气。俗话说,富贵在天,贫贱在命,命里只有三升米,跑遍天下不满升。我们家运气算是蛮好的了。不过,运气也得靠人去争取,武汉钱多,武汉人也很欺生的,不去想法儿争,便会碰得头破血流。这不是迷糊你记者,不信,我就说说我家的事儿……

我那男人个头好大好粗,像一座山,压得死人。来武汉不久,在一家煤店找了份差事:专给一些居民送煤上门。武汉人也够懒了(她吃吃笑了,一副得意状),一月从煤店买一回煤都嫌累,也就活该我们乡下人赚钱了。我那男人是托熟人进煤店的,做了半年,赚了千儿八百,可后来店里换了个新经理,他死活不肯让我家男人做下去了。为什么?眼红呗,一个没户口的人一天赚十来块钱,比他当经理的工资高得多,和高干差不离,他当然不开心了。我那男人也是个老实砣子,经理说不让他干他就不干了,回到家里长叹短吁的。可我没他那份“苕”气,在煤店里找到了那经理死缠活拉,他总算让了步,但却说。“那好吧,我店按你男人的总收入的百分之五十‘扣税’。”我说:“经理大人,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你把税一纳,我家就没法活了。”他说:“没法活就回乡下种责任田得了!“我说:“种田不种田不关你的事,百分之五十的税我们是纳不起了。”他说:“那好吧,两个山字一摞,请出——”我当然不像我男人那样怕事,在我们的湾子里,我可是出了名儿的泼姐儿,歪事不做邪事不干,但得理就不让人。我提高声音道:“请出?我既然来了就不想出去了。”他击桌打椅,怒了:“你要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要找口饭吃。”“那你去找你的生产队长,我这儿是武汉的煤店不是农村的湾子……这儿不准胡来!”“哪个胡来了?你才胡来!你又不是税务局干吗要收税?想贪污?想敲诈?想发横财……”他自知理怯,气得声音都快断气了。“你,你给我滚!滚!”我心里乐极:“我滚、我滚,但我丈夫明天得还来店里挑煤,只要你不赶他就行了。”说罢,我便走了。

可是,第二天我丈夫刚到店里,就被这蛮经理指使两个年轻店员把扁担夺过去折了个两截。记者大哥,你说气人不气人?公理到哪儿去评说?丈夫回到家里耷拉着头,一个劲地抽闷烟,我呢,却气得哭了,哭罢,我便想,什么东西都不会从天上飞来,都得去想法儿挣。可法儿在哪?我想呀想呀,硬是想了一通宵,妙计出来了……不是说,记者大哥,我那一手横直整得那经理哭没泪笑没声的。你问我什么妙计?莫慌莫慌,你听我慢慢唠叨来着(她手舞足蹈之,好生得意)。

我通过人打听,晓得了新经理的家就住在离煤店不远的一栋楼里,于是我叫气得只会浑身发抖的男人在家待着,我披挂上阵、亲自出马,每天晚餐光景,便在新经理家突然出现!干么事?当然是撒泼啰,不过,泼得也还文明:他吃饭我跟着吃饭,他喝茶我跟着喝茶,他发脾气我忍了,他虎脸我受了,然而,我总像背书一样地背着那句话:“经理,我没饭吃了,只得找您了。您一天不答应我,我就一天不离去。”某一日,他被缠恼了,说要通知派出所把我抓去,我说:“您要打电话就打呗,反正那儿吃饭和您这儿一样不收钱,不过,他们放了我,我还得找您吃饭的。”他问我到底要干什么?我嘻嘻地笑着道。“您心里也有个九九数……就可怜可怜我们乡下人吧。”

其实,他真的被我的软缠硬磨征服,还得感谢他的新媳妇要上门。他怕在新媳妇面前掉底子——家里哪来的乡下“客”——那天晚上终于开了金口:“去吧去吧,你永远不要再来了,我明天给回个话。”我晓得他松口了,便当晚紧着裤带儿买了两条长剑牌香烟——那烟儿真贵,七十来块钱一条。外国货我看就不好,是哄中国佬的——第二天清晨便送上门去了。那烟儿还真顶事,往经理的书桌上一放,“灵”了!人家经理脸上马上就有了笑意。人说菩萨灵,我看菩萨没烟“灵”,人说烟有尼古丁,我看烟里有黄金。这不,新经理说话了,音调儿好柔好知心知肝的:“你看你看,这是干吗了!以为我是要烟么?你就是不拿烟来,我也会把差儿让给你男人做的,其实,也是份苦差呀……”我感恩戴德地谢过后,起身欲走,经理又说:“把烟还是拿走吧,这不好,很不好的。”我说:“您不收不是损我面子呀?再说,带回去又么办?我那死鬼抽不来这烟,那不就浪费掉了?”他故作姿态地想了想:“好吧,既然带回家是浪费我便收下了,但下不为例。”

第二天,我那男人又上工了。

只是那个“下不为例”例太多,一个月我得多少带点东西上一两次经理的门。人要有良心,他若真不让做,那才坏了我家发财致富的大事呢。

你问我男人又怎么不做了那是后来的事。你是文化人,不晓得相不相信命儿?我们低贱人家就信这个。我家那个石头砸在脚上只晓得“嗯”一声的男人心里却实在,也就冲着这个实在,老天爷给了他个认命儿的机会。那一天,他给一家姓王的送煤,他住在四楼。那死男人挑着煤上楼梯时,遇见两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搬着两个麻袋慌慌张张下楼,他那当儿没在意。上了四楼,却见姓王的家门给撬开了,铁门上的锁落在地上,推门一看,屋子里被人翻腾得糟七乱八。我那男人想,坏了,王家遭劫了!接着又想到了那两个背麻袋的小青年,他脑瓜子一转,断定是他们干的,便抽下扁担跑下楼来。那两个小青年已把麻袋放在一辆三轮车上了,以为盗窃得逞,正得意洋洋地准备溜走,我那男人跳过去喝道:“且慢,麻袋里装的么事?”那两个家伙见是挑煤的黑子,自然不放在眼里,翻翻白眼吼道:“你他妈识点相,关你妈屁事?”我那男人凭股子实在心眼,说:“是偷的东西就放下!”那地方背着大街,极偏,来往行人也好少好少的,两个贼子见左右无人,便抽出一把刀子吓道:“想死?想死老子就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若不想死,老子们各走各的路!”我那男人天生是个犟性子,也挥了挥扁担:“莫吓唬老子,你们拼得过我的扁担我不管闲事,拼不过就把东西乖乖地抬上四楼。”两贼小子看了看扁担,又看了看我那男人,其中一个家伙说:“上不上?”又一个家伙说:“婊子养的,好大的块头。”“那……”“算今天倒他妈血霉,撤!”我那男人开口了:“撤?没那容易,先把东西背上楼去!”那两个家伙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了,一膝跪下,乞求道:“求求你这个老子了,让我们走吧,大檐帽抓住了,我们可就要吃官司了。”“那是后话,先把麻袋搬上去了,老子再跟你们论长短。”那两个贼见我男人软硬不吃,晓得拼也是完不拼也是完,不如干脆图个痛快,日后在哥们面前也好逞逞英雄汉子,便握着两把匕首逼了上来。我那男人个头极大,又有扁担在握,两个回合后,贼便趴在地下了……后来,惊动了来往行人和居民,十几人一起涌来,把盗贼送到了派出所。不久,那家姓王的也被民警通知到了那儿。老天,人家姓王的坐着好豪华的轿车,前呼后拥,可威风了!他在派出所清点了东西:一台20英寸彩电、一台日本原装录相机、一部照相机、还有好多好多的衣料子……他好激动,拉着我男人的手说:“你叫什么名子?汉川来的?我会感谢你的!今晚你到我家来一趟。”

夜里,我那男人没去。是我叫他别去的,可人家姓王的却坐着轿车找到我们棚里来了。他好大方,带来了一千元钱,但我们怎么也没收。抓小偷,凭良心做事,怎么好收昵?我对他说,若是我家被盗了,您见了也会像我男人一样做的。后来人家又问:“那你们需要些什么?“我那男人关键的时候还真说了一句带响的话:“我们乡里人到城里来有个固定的活做就好了。”那姓王的马上问:“你能干些什么?”我那男人说:“我也只能出些死力什么的。”那姓王的当即表态:“没问题,明天我再来通知你们上班。”我以为他只是在感缴之下说说而已,不晓得第二天傍晚他果真就来了。于是,我便有了张卖汽水的执照。我男人呢,从此也来到码头上当了一个相对固定的搬运工,比送煤什么的更赚钱了……

你问姓王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也是我后来听人说的,他在省里也有关系儿,是个副厅长之类的大官儿。到底是什么官衔,我至今也没吃准……

记者大哥,人不认个命哪行?

你问我哪时回老家?我也说不清。那得到什么时候没钱赚了再作打算……眼下,我们家还是蛮幸运的。以后呢,那就没准儿了。不过,我们家都是本分人,从不敢做伤天害理的缺德事。我隔壁棚里的那对夫妻,打扮得花枝招展,整天在外头鬼混,天晓得在干些么事……菩萨会保护好人的。

记者大哥,你说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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