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37)
一、拳头夺取“江山”王狗子,男,二十七岁,湖北大冶县人。职业:“撵兔子”。活动区域:一般在武汉长航客运码头附近。主要赚钱手段:一是拉人,二是拉货。此人生得虎头虎脑,膀粗腰圆,看上去颇有些粗野。笔者那天见到他时,他正躺在他的三轮车上闭目养神,二郎腿高跷着,悠悠然。笔者轻轻地推醒他,并递上一支“红双喜”。他没接,圆睁一双透着野性的大眼,问:到哪儿?笔者答道:聊聊。他正欲发作,见了记者证,厚嘴巴片子一咧,笑了……
……嗬,耍笔杆儿的?找我随便吹吹?新鲜!赏不赏光?哪里话?实话跟你讲吧,能跟你们吹牛,算是造化。么事?不要小看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看不起自己,是别人瞧不起我们。妈妈的,尤其是那些耍笔杆儿的,肚里有点儿墨水,看起我们来横直不顺眼,恨不能全关进监狱才痛快,或者他奶奶的全部干净消灭之,用机关枪扫,像扫小日本鬼子一样,而你,当记者的主动找我吹牛,还给我烟抽,你说说,这是不是造化?
不过,你的烟我就不抽了,不是瞧不起,抽这鬼烟,就像喝惯了茶叶的人忽儿地喝了白开水,寡淡无味的。我吃么事烟?习惯了,抽老外的。来,抽一支,长剑……唉,不是捧老外的场,人家的东西就是比我们的够味。抽烟嘛,不就是为了提提神?中国人干吗要把烟叶儿搞得淡淡的?缺德!
不谈这个?你说谈么事?问么事我跟你吹么事,我这个人,胆大,什么都不怕,何况,我一看你就是个大好人,我就是吹过了火,你也会装作没听见的。好人呗,都是这样儿。
你问我哪里人?大冶的,一口武汉话是后来学的。在这城里混饭吃,不会武汉话不行,欺生呀。来了几年?都五六年了,一直干这撵兔子的行当。什么叫撵兔子?就是踩三轮车呗。上海人叫它“黄包车”、天津人叫它“胶皮”,广州人叫它“车仔”、北京人叫它“洋车”,又叫“板儿爷”,我们武汉就叫撵兔子了,也有人叫它“麻木的士”……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这还被你说中了,吃这龟儿子的饭能不清楚么?
我为么事来武汉?这问题想来复杂,其实说来又简单。我们那儿是山区,田不多,人他妈却不少,压摞摞的也可以把小块儿的田盖个十之八九的。要想靠种田发财,别他妈的做美梦了。而我王狗子跑进武汉来真正的原因又不是田少了,为什么?我看你人不坏,就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地说了:我是蹲过大牢的。几年?三年。为哪门子的事?说起来也他妈晦气,我们村里有个把兄弟到镇上逛街,耐不住寂寞,和供销社一女人调了下情,被一帮哥儿给打了。我晓得后,气不打一处来。真他妈翻天了,这方圆几十里,谁他妈不知我王狗子的大名?打狗不看人,欺主!我一声吆喝,率兄弟数人杀向小镇,找到那帮小子,揍了个痛快。妈妈的,揍得也够狠的,个个血流满面……不久,县公安局来了,说我王狗子犯了伤害罪,关进了大牢。三年后回来,村里人都把我看成了魔鬼、瘟神,哪个也不愿拢我的边儿,连我的那个老母亲在内。我去找村长,想分点儿责任田种种,那个该死的家伙说田没了,全分了。我求他为我想点法儿,他说谁叫你蹲大牢去了?分配资格取消了!真是他妈混账家伙!我若不是蹲大牢才出来几天,老子非揍他个半死。后来,我去找那个相好的姑娘,狗娘养的,她也不理我了,且和一个男人结了婚,还生了一个狗崽子。可是那年月,她对我山盟海誓、非我不嫁的……他妈的,这世界都是骗子!老子一气之下,跑到了武汉,发誓不发财不回家,回家就要气死那些狗娘养的们!
武汉我有个亲戚,家里没儿子,只有两个姑娘,但又偏喜欢儿子,便收留了我,并给了我一辆三轮车,要我去码头上撵兔子……什么?三轮车有没执照?没有。我在武汉属“黑人”,我的车也是“黑市”。遇上麻烦没有?经常有的。不过,却从没有伤我的筋骨。原因?嘻嘻,我那亲戚和工商局、城管部门都有点儿关系,招呼一打,人家便睁只眼闭只眼了呗。中国的事,我跟你说白了,假着呢。没门路儿,合理变得不合理;有门路儿,不合理比合理的还合理。我既然有熟人又为么事不去办执照?嗐,我说老兄,这个你就不明白了,办了执照得缴税,还有它妈的管理费、治安费、码头费、停车费……反正,各种各样的税多着呢!那年月,中国到处传说着一句话: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现在嘛,税也不少了。当然,把话说回来,中国个体户多如牛毛,妈的,要是都偷税,国家也就亏了。我缴没有?我不是不想缴,因为对比那些做生意的人,我们卖苦力的是小巫见大巫,能偷税干吗不偷?你说我应该缴?嘿嘿,应该的事多着呢……不过,哥们,这话你可万万不能写进你的文章里,不然,你大笔一挥,我可就要吃苦了。
你问我兔子撵得顺不顺?现在还顺着。干这玩意好几年了,人熟地也熟,哪能不顺当?开始?开始他妈这码头好生欺人!不信?我讲给你听听。
我那亲戚把车给我后,第一天开张,买两包好烟揣着,见了同行的,敬上一支,图个和气。到了码头,我把车往那长蛇般的三轮车中一挤,便赶忙掏出烟,来了个“春风杨柳万千条”,可他妈的,那帮车夫个个虎视眈眈,像看着仇人般地盯着我,且把老子的烟搓成碎末或干脆扔在地下。我初来乍到,以为这是码头帮的规矩,没在意,一阵点头哈腰之后,便坐在车上等生意了。过了一会,来了两个拎大包的外地人,一个小车夫跑过去拉着那客人往他车前靠拢,可他妈东西还未上车,那帮凶神恶煞般的车夫却围了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你一拳我一脚把那小子打了个痛快。他抱着头,哭爹叫娘,但没用,拳头照打不误。打累了,那帮家伙们又像没事一般地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开始抽烟、聊天、指爹骂娘,而且把翻白了的眼珠儿在我的身上挪来挪去……
不久,那个挨揍的小家伙把空车子踩开了,我跟了上去,问他为什么挨打?他流着泪告诉我,他不是这码头帮的,更重要的不是武汉人,是盲流进来的,他们是绝对不允许有人侵犯他们的“领土”的。可是,老子明白他们为什么打人为什么搓碎我的烟了,但我又不能离开,离开了我去哪儿找饭吃?我怏怏地回到我的车上,正好这时有客人找我,我好生欢喜,一招呼上车,我便开始猛踩,可怎么也踩不动,下车一看,妈的,三个车胎全部他妈的给刺了洞,客人只好下车另找他人了。这时,我听见车夫群里突然爆发了一阵怪笑,我晓得了,这等缺德事是他们干的。我心里气得发慌,但老子忍了,觉得这帮家伙也怪可怜的,这码头上多一个“兔子”便少一份饭吃。我不声不响地离去了,想用忍耐打动他们,可是,第二天我再来时,车胎又不知哪个时辰被他们捅了。老子终于火了。我虽是乡里来的“土八路”,但他妈也是闯过大牢玩过刀子见过血的汉子,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咧嘴龇牙怪笑的样儿,老子气不打一处来,冲进一家餐馆,从厨师手里夺过一把菜刀,跳进那车夫堆里后一阵狂舞乱挥且嚷道:“臭婊子养的,看你们再敢刺老子的胎?是男人的跟老子对来!”他妈的,武汉人也是纸老虎,见了刀抱头鼠窜了。我王狗子那天虽未伤着一人,但名声出来了,第三天再去码头时,妈的,那帮家伙竟像乖乖儿孙一般一个劲地赔着笑,还不断地给我递烟。我晓得,柿子软了被人吃,人软了被人欺,拳头底下出政权,天下一个样,老子便对他们说。“老子王狗子来码头也是出于无奈,要不是蹲过大牢,我也不会来抢拐子们的饭吃。”那帮家伙听说我坐过大牢,更是佩服得不得了,生意来了,总先让我来做……嘿嘿,想想那日子,还真他妈够神气的……以后,哪家出版社愿意出我的回忆录,这可是个精彩的章节,老子一定写个透……嘻嘻,我只是图个嘴巴快活,我们这类人还能写回忆录?
什么?撵兔子这行当是个赚钱的大道?这还要看是什么人了。在这活路上发了大财的很多,栽下去的也不少。就说汉川的一个哥们,也是黑人,原在钟家村防水堤边搭了个棚儿,天黑了就在那儿住下。有人晓得他赚了点钱,一天夜里把他给“踩”了,一年多的辛苦票子,眨眼工夫便归别人了,还有个叫张守宝的家伙,从黄石来的,踩车时和“大眼镜”接了个吻,小命虽保住了,却少了一只腿,赚的几千块钱也全给倒贴进去了,回乡下的时候,还是我王狗子可怜他送了五百元上路钱。唉,你别看我们这帮“黑人”赚了点钱,妈的,我说句实话,钱再多心里也不踏实,人家有单位的人,出了天灾人祸有“公”老板顶着,我们呢,只要“栽”一次便彻底完蛋了,有几多钱得赔多少钱……
你问我有多少钱?嘿嘿,反正现在不打暴发户,说了没关系,一、二万不止,三四万差点儿。一天能赚多少?没准儿,一切要看运气。好运气时,一天赚它百来块钱也不稀奇,坏运气时,一天赚十块钱的事也时有发生。不过,这钱赚得辛苦。武汉人称我们为夜游神,这话不假,我们就是常常躺在三轮车上睡猫眼觉的。好多客班船都是夜里进港,你不想守点就休想赚钱了,可是这晚来风夜来露又不是每个人都能熬得了的。人家在床上抱着老婆睡快活觉,我们却在外头吹冷风,其实,几个钱也赚得怪可怜的……对了,你们耍笔杆儿的还可怜些,熬夜也是常事,可是熬几个夜,也换不回几包洋烟。我若是记者、作家什么的,就干脆不干了,干什么玩意都比这玩意赚钱。名誉顶个狗屁,多少钱一斤?我看有时候一分也不值。现在这社会有钱就是英雄,记者怎么样?作家又怎么样?买白菜少一分钱人家也不会白搭。不过话说回来,没你们写文章,谁又能编出那么多言情、武打、侦探小说?若真没小说读了,我们这类人没事干时可就无聊了……我说老兄,你就别听我胡说八道,你还是写你的文章好了,人各有志呗。
什么?我是否敲诈过顾客?这么跟你说吧,干我们这一行的,少不了“黑心”,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只是看你的心黑到了哪个份上。譬如说,码头上的那个老三,他的心可他妈就黑出了名儿,哪个客人要是撞上了他,准是白日里撞到活鬼。不信?我举个例子。去年的一天,他小子狗运不佳,从早晨捱到中午才找到一个主儿。那人说要到黄石路去,问多少钱?他说不多,三块钱就够了。那人又问有多远?他说远着,到时候就知道了。于是,那主儿上了车。老三从他的言谈中已晓得这家伙第一次来武汉,不“宰”他“宰”谁?便踩着车沿沿江大道而下,到了三阳路才拐进去,然后又顺着三十路车的路线,经抚顺路、张自忠路转入解放大道,最后才从球场街进去。待到黄石路时,已过了两个小时又四十分钟。走正规道儿,他妈只需要二十来分钟便可到的。那主儿长吁了口气,道:“天,真远。”他忙说:“我还操的近道呢。”那人又说:武汉真大。他说:你还一个角都没走完呢。那主儿拿出三块钱付车费,他眼珠子一翻:你小子怎么的了?我踩着你兜了快三小时的风就只给三角钱?你神经不正常怎么的?那主儿傻了眼:“这咋是三角?明明是三块嘛,这价儿也是你自己开的。”他眼珠儿一翻,道:“你他妈真是乡巴佬见洋广!现在的人民币都跌价儿了,三分就是三角,三角就是三块,三块就是三十块,这个都不懂跑到武汉来穷蹿个屁!”那主儿还在犹豫,他可不耐烦了:“你赖账怎么的?给,还是不给?”说罢,凶了上去,把那人顶到了一个墙角。那主儿一见这阵势,哪敢不给?第三天,那人叫朋友带着来客运站买回去的船票,走路也只用了三十来分钟,方知受骗,大呼上当……哥儿,不瞒你说,我王狗子的人心也“黑”过,但还没黑到这份上,有时还讲点儿良心的。我说哥儿,你这么看着我于吗?不信?唉,这也难怪,他妈的,这个城里难得有几个人相信我们撵兔子的,而这些“兔子”中的“黑兔子”又是更他妈没人信任了。什么“黑兔子”?就是没正式户口的车夫呗!哪个见了我们都习惯地用斜眼瞧。我捅他祖宗三代的,他们就比我们好么?其实,要是把皮肉切开,良心一定不如老子的红。去年五六月份的时候,老子就吃了一次闷亏。那是夜里,都十一点钟了,我踩着空车回家,见两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家伙尾随着一个赶夜路的姑娘伢。我是什么角色?这样的事儿见得多,一看,便晓得那两个家伙没安好心,便猛踩车子追上了那姑娘,对她说道:“姑娘,快上车,后面有坏人跟着你。”那姑娘见我一副尊容,又是个踩三轮车的,哪敢上车?惊恐地看了我一眼,加快了步子,我又赶上去说道:“小妹妹,我不哄你,真的有坏人跟着你,不信,你回头看看。”那姑娘这才回头看了一下,果然见空荡荡的街面上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她急了,一急便哭了起来,一哭便不晓得往车上爬了,站着怎么也动弹不了,我跳下去来扶她时,那两个影儿已围了上来,对准我的脸就是一拳:
“你小子不地道!老子们跟了个把小时,你他妈想拾便宜?”
我眼睛一阵发黑。黑暗过后,却见那两个小子已把姑娘逼到了一个角落里,开始撕她的衣服了。姑娘却吓呆了,已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见状,大喝一声:
“哥们,今天有我王狗子在这儿,就算你们十七辈子倒霉了!”
其中一小个儿一听,转过身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碍不着谁,你若想快活,也过来凑凑热闹,别他妈想吓人!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我说:“老子这一生专找不好惹的人惹!”
我们正准备较量一番,突然来了一个民兵联防队,那两个坏小子飞一般地逃遁开去了。我没有逃。我干吗要逃?我问心无愧,我王狗子堂堂正正地救人,若不是我,这小姑娘早就被害了。可是,那帮民兵却硬是把我带进了派出所,随便我怎么解释,那些大檐帽就是不信我会救人。姑娘为我作证,有个歪鼻斜眼的警察却对姑娘说:“你很幼稚,有很多事你一时还分不清,他们是一起的,他们在变法儿在害你。他假惺惺要救你,你若真上了他的麻木的士,他就会把你拖到一个无人烟的地方,然后,他就会撕破他的假面具也会撕破你的衣裙……姑娘,我们走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踩三轮车的夜游神有几个是好爷们?”奶奶的,这是么屁逻辑?比强盗还强盗!接下去,他就硬逼我交代目的与同伙。可我没干亏心事怎么交代?他们烦了,第二天干脆把我收审了,关了起来。我日他死祖宗,好事还有谁敢做?关了多久?还算上帝有眼,四天的后一个夜里,那帮民兵抓了两个流氓,交代了那夜里的事,我才被洗了身子,给放了出来。可是,我却误了四天生意,一天按五十元计算,就损失了两百元,这钱我找哪个要?这冤找哪个申?我说哥们,你看我亏不亏?妈的,我王狗子要是个大学生,或者解放军、干部甚至是小店员什么的,报纸上保证吹得比气球还大、还潇洒,可我偏是个“黑人”,也就活该倒霉了!妈的,人就要个名儿,可我有什么法子?你哭也没人来同情你。我要是再活一次,一定用钱买通阎王老子,怎么也得钻进城里的女人肚里……
我说哥们,钱老子是赚了几个,可是,可是心里他妈好苦呀……嗬,上海的船进港了,生意来了,我得去找主儿了,哥们,我走了,要是你没事儿,明天来,我再陪你吹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