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25）
一、传统绳结与现代梦幻
“洋行”里的聘员身上，捆绑着数不清的“绳索”。这里有待叙述的“绳索”，不是来自洋老板，亦非来自假洋鬼子内部。它有的产生于自己，有的产生于家庭，用句我们常说的话来表达，谓之“后院起火”。这类事在当代中国本已不足为怪。不怪为何叙之？原因是由此产生了一些新名词，无论是洋行里混碗饭吃的成功者抑或失败者，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无论是奇丑无比的还是楚楚动人的，皆难逃劫数，因此带来的烦恼也就不亚于洋老板的苛刻甚至专横拔扈所产生的身心压力。
先说一名成功者。
所谓成功者，仅就洋行而言，无非是最有效地发挥了自己的天才，且得到了洋老板的认可，接踵而至的是地位的升迁和票子的成倍的获取。
在这一点上，阿惠是幸运的。但幸运确实来自她的才干，正如我们平素说的那句熟烂了的话：机遇是平等的，但在机遇来到之前必须做好抓住机遇的准备。她准备了什么？说她精通两国外语，一点不夸张。日语，可与地道的东京鬼子并驾齐驱；英语，则又可与伦敦市井“侃大山”。更为重要的准备是她在洋人如潮般地涌进神秘的中国之前，用一年的时间研究了成功的外国企业的先进管理经验，且在她管理的一个国营小厂中完成了不算短的试验阶段。当美国的一个老板在她栖身的这座城里第一个亮出“独资”大旗，创办了一个大酒店时，她便以她的实力战胜了百名对手，堂而皇之地走进了这一神奇的宫殿。但美国佬又是不会轻易相信一个聘员的，即便有良好的素质，也得考核考核一番。他不会将自己的钱交给他人作试验经费的。
高鼻儿的考验招数也极特别，和日本企业家在伯仲之间。中国的权力者欣赏一个下属时，往往会委以重任，因此也就常常被对象表现出来的第一印象所迷惑，以至认识其真正面目后而后悔不迭。而这老外却反其道而用之，那些考试时远远名列在阿惠名字之后的人，有的被任命为主管，有的被任命为领班，她却被安排在大堂前打杂及迎送客人。标准的蓝领阶层。
问题不仅在于这里。她已三十五岁，已接近青春的尾声，并不适合迎来送往。可她却干得极认真极耐心，且干得极出色，亦显得毫无怨言。
老板对此似乎视而不见。进进出出大堂从不和她打招呼，更没有送过她一个满意的微笑。
如此这般，大约过了一年有余，高鼻儿突然亲自将阿惠请进了他的办公室。
这里的豪华自不必说，她却是第一次目睹。但她也并没表现出丝毫惊异，似乎这里的一切她已很熟悉，或者已有一种感觉，总有一天她会拥有它，因此款款落座于法国真皮沙发上后，就用眼睛安静地看着老板。
老板亲自给她冲了咖啡：“我很欣赏你的毅力。我给了你一年的委屈，你给了我一年的沉默，你是一名可以信赖的女性，了不起。”
阿惠浅浅一笑，欲言，被对方制止：“你什么都别说了……从今天起，你将是这家大酒店的副总经理。”
于是，从这天起，她拥有了一个属于她的豪华的写字间，拥有了支配这座大酒楼的权力魔棒。不久，洋老板又在深圳、厦门投资办了一家酒店和一家房地产公司，她成了这儿实际上的总经理。
于是，她的天才得到了充分地发挥，不仅效益连年看好，而且从大堂到餐厅，从客房到各部，无论出现怎样的矛盾，只要她一出现，一切就迎刃而解了。最有趣的是，曾几何时高傲得如同上帝的一群美国职员对她亦是服服帖帖，言听计从。
当然，她面临的是不断增大的工作量和劳动强度。但，一切被她征服了！
无疑，她成了一个强者。
但是，女强者在中国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女人属于家庭、丈夫——太多的人持有如是观点。至少，阿惠的丈夫会这样说。
阿惠对朋友讲，她毕竟是女人，她心系事业时，依旧心系家庭。她太累太累了，何等地希望家庭能成为她喘息、小憩的港湾，可是，好像是命中注定她一定得失却这块“大后方”。如果她处理事务晚回家一小时，她的丈夫会不辞劳苦地跑到大酒店去核实；如果她找部门经理谈话，她丈夫又会写信给对方的妻子：你丈夫是破坏他人幸福的第三者；如果她因为劳累，一次不能满足他的性欲，他会高嚷：我实际上是个和尚或曰我不是在与妻子做爱而是在奸尸；如果她参加外商招待会或者与外商一道出差谈生意，他则会送给她由一个个新奇的名词构成的新奇的“帽子”：国际娼妇！高级妓女……
这本来是一个很时髦亦很富有的家庭，但悲剧还是谁也阻挡不住地发生了……
阿惠是不愿意离开丈夫和孩子的。
她住进了办公室，豪华的装饰使她恍惚感到这是一间彩色的监狱。只一月，头发灰白了一半。她为她失去了她不愿失去的东西而惆怅而痛苦而茫然不知所措……
这是女性的悲剧！
这是一个成功的女聘员的悲剧！
如果女聘员的成功必须以婚姻破灭为代价，这代价实在过于沉重了。本来，成功应该是完整的，这里包括事业，亦包括家庭和婚姻。但是至少在今天，至少在许多聘员的身上，尤其是女聘员的身上，成功是一个失真的梦幻！
这里还有一个故事。
成瑛小姐亦可以算着是一个洋行里的成功者，如果仅谈她现在的地位的话——日本某公司驻广州首席代表。
每个成功者的背后都有着一段历史，但她却不愿翻开这段历史，因为连她自己都认为它记载的是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而这脚印，在她严格地看来，刺疼的是她的灵魂。
三年前，她还是广州某大学的一名学生。四年的校园生活，她是在无忧无虑中度过的。如果说不尽然，只是在毕业分配的前几个月里，她从严酷的现实中感到过生活的“艰难”——四年生活使她充分地领略到了广州的奇妙，而不久后她将要离开这儿，离开这灯红酒绿金钱滚滚的世界，因为校方已露出信息，留在广州的只有四个指标，而广州的本土的同学就有七名，尽管这并非意味着她可能重新回到生养她的那个遥远的北方小城，但却意味着她肯定得与广州挥手告别。
“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一时间，浪漫的大学生再不浪漫，严酷的现实逼迫他们开始面对生活。于是，纨绔子弟靠父母，大款子弟靠金钱，平民的子弟靠自己，一场“花城争夺战”在原来洒脱的大学生中展开。
成瑛祖辈几代皆属市井，且在他乡，只能孤军作战，可她的武器又只有她的一副相貌。不过，她发现相貌可权当武器使用，又得感谢一个叫东的青年。东的父亲大人是本校的副校长，且专管毕业分配，可谓大权在握。东长得实在丑陋，而且胸无点墨，大致是凭借其父的职权，才求得在该校行政科专卖饭票一职。当然也是凭借了老子的威严，才敢连连向玉肌花貌的成瑛射出爱神之箭。可以说，自她进校之日起，她就成了他死心塌地进攻的对象，可她却从来不曾正眼看过他，他每月寄给她的求爱信，均被她当做笑料公布于同学之中。使她最终为丑男“动心”的，是在她孤军作战，四处寻求接收单位而又屡战屡败感到心灰意冷的那个傍晚，他如幽灵般突然出现在她跟前时的一瞬间。她说：“你真那么爱我？”他说：“是的，你太美了。”“那好，你为我办好一件事，我答应你。”第二天，东把她作为自己的恋爱对象介绍给了他当副校长的父亲，并提出了把她分配到广州的要求。副校长看到未来的儿媳妇如此娇艳，岂有不效力之理？三个月后，她进了广州的一家大公司。进公司的三天之后，她就永远地从副校长的住宅消逝了……
有人指责过成瑛小姐，但她回答得理直气壮：这是一个相互利用的世界，我利用他的权势，再报他以香吻，公平，何罪有之？
这些我们暂且不论，留给道德家去评说。但不得不说的是，后来的成瑛小姐真正地痛苦过。起因是她填不饱的欲望，欲望最终又将她毫不留情地推进了情感的死滩。她说她突然明白了欲望与情感有时是仇家的道理。
第一次利用，以她的绝对胜利告终之后，她开始了她人生路上的真正意义上的初恋。所以说是真正的，是因为她真正地爱上了那个男人，且打算把一生完整地交给他。
那男人b君是位青年作家。有句俗语：“一无用处是文人”，在金钱滚滚的都市，他只能玩些寂寞招数，请朋友喝早茶，也只能选择偏僻的小店。成瑛能真正地爱上她，可见是一种缘分。有朋友警告她：吃穿住行，广州为现代贵族的滋生提供了一个尽善尽美的空间，而经济的发展，有钱人急剧增多以及这些人的挥霍和追求，则使这个贵族空间像一个神奇的泡泡糖，愈吹愈大，然而，它却永远不会属于b君这类人。她的回答是：“一个顶顶平庸的人可以成为一次沼泽毒罂粟般热烈、狂放、美丽的恋爱对象。一个好人也能成为一次放荡、堕落恋爱的触发剂，一个絮絮叨叨的疯子没准能使某人头脑里出现一曲温柔、淳美的牧歌。何况b君毕竟是一个作家呢？因此，任何一次恋爱的价值与质量纯粹取决于恋爱者本身……”
典型的浪漫加真情主义爱情！
如果不是一个偶尔的机会她接识了一个驻华代办的老外，如果她不想加速改变环境氛围，在贵族空间里构筑一个属于她与他的位置，她也不会违背他的意志，接受这老外的邀请，跳槽到他的代办任职；如果她不想打败周围的诸多对手，在这位老外离华之前坐上首席代办的宝座，她亦决不会以谈生意为由与他携手同游中国的名山大川，留下一段虚情假意的情结，成为代办里职员们敢怒不敢言而却在私下秘密传播的资料……
起初，她只想再演一场戏，再来一次利用，就像几个月前将东玩于股掌之间一样。可是，老外不是吃素的主儿，香吻之下诱惑出来的是疯狂的占有欲发泄欲，发泄之前他也会掷给你一个耀眼的诱饵，让你“情不自禁”上钩。事后，她对朋友回忆说：她和这个老外躺在床上时，他多毛的躯体使她惊恐万状，但为了她心中的太阳城，她使尽全身解数运用幻想术，将他幻化为b君。她想，即使某一日曝光，b君也会原谅她的，因为她在被邪恶驱使下实施邪恶时，她把一颗真诚的爱心依然回归给了他……
“旅游”结束后，老外驾鹤而去。
成瑛摇身一变，成了首席代办（不可否认，她的确具有非凡的社交能力，能承担此任）。
她拥有了一座别墅。
她拥有了一辆cakilac凯迪拉克。
她拥有了许多许多……
几乎是一夜之间，她成了真正的“贵族”。
可是，b君说：“我不稀罕。”
她说：“我的一切奋斗都是为了你。”
他说：“我决不会去喜欢一个疑似艾滋病毒携带者和一个国际娼妇。”
又一个悲剧发生了。
所以说是悲剧，在于她忘不了b君，在于她对得到了的一切突然感到索然无味，在于代办里的每一个人都只是她命令下机械运转的机器，谁也不愿和她多讲一句话，更没有一个人能够耐心地倾听她的一腔“委屈”……当然，这些也不是她在乎的“重中之重”，而是b君的离去，使她对天下的男人失去了感觉……
她的灵魂在麻木。
她是成功者么？不，失败者。因为随着她灵魂的麻木，她已不是一个健全的人（这里不指人格，自我人格的标准由自我来感觉，她的不健全在于七情六欲派生机能的突然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