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7)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二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7)

一个女人跳水了:自杀?他杀?那天深夜,我显得特别烦躁。窗外正下着雨。没有路灯。雨和黑暗交织在一起。我看不见雨珠飘落的样子,却听得到雨打屋檐和敲击地面的声音。那声音很沉闷,就像眼前万家灯火熄灭后的夜。

深夜写字是我多年的习惯,但今夜我是无论如何写不下去了,最头痛的问题是,我仍无一丝睡意。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夜不会平凡,它可能会在我的生活中弄出什么东西来。

我相信这种预感。

桌上的电话果真响了,声音有点儿惊心动魄。

“谁?有什么事?”我抓起话筒的速度比我想象的快,我问话的声音再不是平时的那种慢条斯理。

“马烽!”电话里的声音完全是一副命令的口气,“我在市三医院急诊室等你,快来,有位年轻姑娘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没等我再问什么,电话挂了。

马烽是我在公安局刑警队体验生活时交下的朋友,人高马大的,瞧上去一脑子智慧,一身子胆量,其实,在我们看来,就那么回事,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

不过,我烦躁中等待的可能就是这个电话,预感中要出现的可能就是这位姑娘。我兴致陡增,疲乏顿消,抓起采访本,匆匆出门了。

的士司机是位老大不小的男士,他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后,看也懒得看我,便问:“去哪家桑拿城?”

我说:“你凭什么就断定我去那儿?”

司机机警且神秘地笑了,朦胧中也能看到他的一脸沧桑,道道深皱,就像被他车轮子碾过:“这么晚出门还能去哪?找乐呗……我一小时内已送三趟客人了。”

没心思和他闲聊,我便直截了当地说了要去的地点。

司机开着车,不可理喻地摇了摇头。

不想再和他说什么,因为我的心已被马烽说的那个姑娘所牵引。不过,寂静的夜,为什么只让人想到邪恶呢?看来,我们的生活正在被剥去些什么,包裹在里面的东西,已经在慢慢地失真和变形……我们天天和人打交道,天天和文字打交道,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看透。

三医院门诊室到了。

这是一栋白色的古楼,夜里看它,却像一口硕大的棺木,四周摇曳的梧桐树,酷似旷野里飘扬的魂幡……呜呼!我发现我的感觉在今夜里出了毛病,这又在预示着什么呢?好在,棺木不是一个坏东西,它可以让肉体安静,让灵魂宿息……

急诊室的回形走廊里,站着三个人,其状神秘,和这个夜真的有些合拍。对着我的面站着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同样瘦小的两个肩头上,撑着一件大而厚实的棉大衣,整个身躯就像装在一个麻袋里,显出了几分滑稽。同样滑稽的是他的眼神,见我从远处走来,那两束光里充满了莫名的警惕,启启合合的嘴唇也由此戛然凝固了。于是,背对我的两个男子转过身来。那个仿佛任何时候都充满阳刚之气的大高个是马烽,和他并排站着的是老杨。熟人,在刑警队体验生活时,和他一起摸爬滚打了三个月,是一个和善的、满脑子装着点子的刑警队长。他曾经是我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属于那种大智大勇的角色。小说出版后,他对我提出过“抗议”,问题出在对他肖像的描写。他说,我脱下了警服,和市场上卖菜的糟老头有什么区别?我答道:你本来就是这副尊容嘛。我说马烽是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就在于他永远不会含蓄,永远不会帮人保留点什么,他接过话,就把老杨的底儿全揭穿了,整个暴露无遗:不是老杨有意见,是老嫂子不满,说你胡达的文章不是在褒他,是在骂他。那天晨练时,她把文章给朋友看了,你猜那帮老姐妹怎么说的:嗯,老杨人不错,就是丑了些……这下老杨可惨了,老嫂子一晚上没让他上床……这个马烽,硬是把一个严肃的办公室搅出了一片哄堂大笑声……当然,这都是玩笑,我和老杨的交情就这样开始了。

“来了,这么快。”老杨和我打招呼。

“能不快?这小子想赚稿费呢。”马烽永远难得正经。

我不想跟他拨弄嘴巴片儿,这气氛不合适。我问:“怎么回事?”

老杨答:“一个沱罗桥的幸存者。”

马烽又补充了一句:“年轻,二十多岁。”

沱罗桥我熟悉。不是因为我生活在这座城里,曾在桥上去来往返过无数次,也不因为它是连接城区与市郊的唯一的纽带,当然也不是因为它的造型特别而引人瞩目。有人把它称为死亡桥。我以为这不是在别有用心地制造恐怖,在我的记忆中,这座沱罗桥鬼气十足,四处游荡阴霾,它活了四十余年,从它背梁上跳下去的自杀者就57个!让人感到遗憾的是,桥下深达数十米的一河恶水,从来不曾向这些“勇敢者”施舍过一丝一毫的同情,来者无欺,个个被它接纳了……他们为什么都对这沱罗桥“情有独钟”呢?这真还是一个难得揭开的谜底。

“又是一个自杀者?”我问得有些谨慎。

“你真蠢,如果是自杀,刑警凑什么热闹。”马烽又自以为是抢白了。“其实,眼下什么也不能确定。”老杨接过话,又指了指那个还在用警惕的眼窥探我的“麻袋”人,“这是位中学老师,姓张,是他的勇敢和善良在沱罗桥下创造了一个奇迹——他救了那个姑娘……他正在给我讲述经过呢。”

“张老师,”马烽说,“这位是我们的作家,一个喜欢打听秘密的家伙……没关系,你就继续说吧。”

破译秘密没有什么不好。马烽以为他说了一句很有滋味的话,我却懒得理会他,只是望着张老师,让这家伙无法得意起来。

张老师终于也把提到喉结处的心放回了原来的位置。那种神态还真有些憨厚、可爱……

后来,我在写这篇小说时,把张老师的回忆换了一个叙述视角。他讲述的东西,有着太多的悬念,用马烽的话来说,对于我这个喜欢窥探秘密的人,真还具有非凡的诱惑力。

张老师住在这座城市里的湖西宿舍区。

他当时说,一个小时以前,这座城市正在承受着一场大雨的洗礼,雨受风的怂恿,把混浊浊的天空撕扯得一塌糊涂。他家的一扇忘了插销的窗门被那邪乎乎的风推开了,正欲去睡觉的他只得急忙去关窗门。他说生活中有些巧合,你不得不信,因为就在他关窗门的那一刹那,天空划过了一道闪电,贼亮贼亮的,正是这道贼亮贼亮的闪电让他在这一瞬间看到一个女人。她站在对面一栋的一门一楼的大门外,头发湿了,衣服湿了,那站立的状态让人感觉到她似乎在哭。

张老师毕竟是老师,属于有文化的那种,他说,如果他不相信科学,他肯定认为那女人是夜游的鬼。尽管这样,他还是大吃一惊,脑子里就有了个问号。这女人怎么啦?张老师肯定是那种特有责任感的老师,学生未必喜欢他,但家长肯定喜欢。他张耳细听,少顷,还真听清了那女人的一句话,尽管受风吹雨打后不那么完整:“……开开门吧,我冷,真的冷……我快死了,我只想再看看你一眼……”

可是,那扇门依旧很无情地关着。

张老师回忆说,那镜头叫他刻骨铭心。那女人都在那冷冷的雨中瑟瑟发抖了,门里的人为什么就无动于衷呢?他想,门里面关着的肯定不是人,是一头凶兽。他真想冲下去,撬开那扇门,帮帮这个可怜的女人,可是,他又觉得不妥,风劲雨骤夜,一对陌生的男女拉扯起来,这算什么的事?都说,现如今古道遗风尚存,那就仅依附在教师的身上,看来不错。

后来,我推算过时间。那天深夜,我显得特别烦躁的时候,正好是这个女人处在最痛苦的时候。我能在沱罗桥下死过57人之后,有机会去探求一个幸存者的心灵,这大概也是一种注定了的宿命。

其实风雨和水火一样,无情无义且难通人情,它不会因为有人在痛苦,便收敛它的淫威。在老天爷的淫威中,这个女人的哭泣声渐渐变得薄弱起来,直至被整个儿淹没。当贼亮如贼的闪电再次使这个院子通明起来时,张老师又发现那个女人已一膝跪在地上,雨水沿着她的膝盖流淌,一如她脸上流淌的泪。这当儿,那扇门开了,出现一张男人的脸——张老师认为是凶兽的脸。

“疯子,你完全是个疯子!你是在可怜我,还是在要我憎恨你……门开了,进来吧,床上有干衣!”“凶兽”的声音冷酷中好像还带点儿怜悯的颤悠。

那女人没有动弹,依旧僵硬般地跪在那儿。

“好吧,门开着,你不进来,我走!”“凶兽”说罢,就一头扎进了雨里,少顷,便被远处的黑暗吞没了。

那女人没进屋,也没去追赶那男子,只是突然停止了哭泣,迟缓地站起,朝大院外走去……

张老师讲述下面的故事时,很深情,不,是动情。他说,他当时一点儿也没犹豫,便冲下了楼,尾随这个女人而去,被他大动作惊醒了的老婆,也没能阻挡他,因为他凭着十几年教书生涯中对少男少女心理和感情上的理解,预感到这个女人是死心塌地走在她生命的最后旅程上。

当时,天像炸裂了似的,雨愈下愈大,大地仿佛在颤抖。张老师跟踪着她,笔直走上了那条伸向老市区的小路。几十米长的沱罗桥,就镶在这条小路的中段。

时间不长,那女人上了桥,且在桥中央站住了。她好像在用心选择一个恰当的位置,再把生命融进那河恶水中去。张老师是在本城土生土长的,立刻就联想到了这沱罗桥上曾发生过的一个又一个悲剧,心律陡地加快,便准备冲上去,阻止她的愚蠢行动。就在这极关键当儿,张老师蓦地发现另外一个人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到了那女人的身边……

就为这个细节,永远自以为是的马烽,因破了一个案子而沾沾自喜的时候,我故意刺痛过他一次。那天,马烽那劲头儿得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冲着我大肆渲染。我突然说:“喂,给我三分钟时间,让我考考你的智力如何?”马烽手不舞足不蹈了:“你什么意思?”我懒得理会他的情绪,照着自己的思路又问:“你说那天夜里,在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大桥上之前的一瞬间,或者说,张老师正准备冲过去,阻止那女人愚蠢行动的时候,如果张老师还有第二种想法,你说会是什么?”马烽耸耸肩:“鬼才知道你们这些拨弄笔杆的主儿是什么用意!”我说:“不知道吧,就这点智商!我告诉你,张老师肯定在想,上帝呀,此时此刻别让警察冒出来!”马烽更是难得理解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便又说:“还不知道谜底?像你这样的警察一冒出来,不用怀疑,首先就把张老师抓起来了,理由也很充分:大半夜的,跟踪一个女子,肯定是图谋不轨!而张老师呢,在你纠缠下,自己都无法说清了,还哪有时间去救人?呜呼,那可怜女人,只有到地狱里去报到了!”马烽便骂了我一句“狗屁幽默”。但我不在乎,因为他心里亮着,那个时刻,他马烽真的出现在沱罗桥上,那个可怜女人肯定是没救了……

……当时,那个男子出现在桥上后,和那个女人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惊慌,仿佛在低声对话,又好像在沉默。张老师疑惑了:这是什么人?从哪儿钻出来的?要干什么?这时,那个女人从容地转过身,面向河面站住了,她的声音不大不小,随风飘荡过来,勉强能听得真切:“你想干什么我明白,而我也希望有人来助我一臂之力,我本来就是来跳沱罗桥的。”

那男人的声音很大,带着几许阴森:“你以为我不敢吗?我们既然已经不期而遇了……”

接下来,那个女人便从桥上向河心俯冲下去……

张老师讲述到这里,口气里多少沾带些遗憾:“可惜呀,我没有看清楚,到底是那个女人自己跳下去的,还是那个不速之客推下去的……”

马烽问:“接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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