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1）
不是巧合，王莽原出现了夏女女告诉我们，大约是王风自杀半个多月后，王莽原突然出现在她的宿舍里。那是个夜晚，上晚自习的学生都回家了，校园里显得寂静。王莽原就是在这个时候敲响了她的宿舍门。当时，她正穿着睡衣，躺在床头，懒散、也有些困顿地翻着一本旧杂志。她当然不会想到是王莽原，夜深时是不会有男性来敲她的门的，偶尔也只有隔壁几个同样是单身女性老师来串串门。门开了，风一样卷进来的却是不期而至的王莽原，他背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满身风尘，一脸疲惫，一看便知是远行归来。
“有冷开水吗？渴死我了。”他随意地对她说。
夏女女便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水。
王莽原接过就喝，一点客气也没有。
夏女女本想再披上一件衣服，即便是很熟的朋友，毕竟是孤男寡女，讲究一些好，但见王莽原并没注意她的衣着，自己刻意去修饰什么，可能还会让他感到尴尬，便随手给他推过去了一把椅子。
“王风还好吧？”他没有坐，抹了一把嘴角，问。
显然，这个不辞而别后又不期而至的男人，还并不知道一个不可挽回的悲剧已经发生。她不知如何答复他，转过身时，眼睛就潮湿了。
“她肯定恨我。我在外面给她打过无数次手机，回答我的都是号码停止使用了……又在耍小孩脾气。”他说，“也许我不该撒手就走，可是，可是，我不能不走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我的感受……”
“不就是她的母亲没有善待你吗？”夏女女说，“你知道她的感受吗？”“不，”他说，“我从不在乎别人对我的态度，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但是一个被突然揭开的秘密却把我的一切梦想都粉碎了……”
“秘密，什么秘密？”她不屑地问。
他显得慌张和恐惧，看了她一眼，突然缄口不语。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实在没有办法忍受他的沉默，并以为他在故意卖弄自己的“深刻”，便悲愤地说，“她死了，死了。”
“谁死了？”
“王风……她接受不了你的无情，自杀了。”
王莽原呆了！送往嘴唇边的杯子僵固在半空中，旋即又落下，在水泥地板上变得粉碎。大约两三分钟后，他才恢复些知觉，眼角的泪水就出来了：“是我，是我害了她……我为什么要选择出走？我愚蠢，我荒唐……纵使有千错万错，她没有错呀……”
夏女女对我们说，她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会如此悲戚：他把头垂到了前胸，双手死死地扯着头发，泪水连绵不断地往下坠落。灯光里，泪水爬过他灰蒙的脸，掉下来时少了些晶莹，多了些污浊……
“她都走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生活。”夏女女见他这副伤心的样子，心软了，说道。
“我愚蠢，我荒唐，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决不会自杀的……”
他说，“她、她葬在哪儿？我想看看她……”
“烟山的最南角……”夏女女说，“明天是她的生日，我陪你去。”
他没说话，转身出了门。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夏女女追了出去。
“我是凶手，我是杀人犯……我去赎罪，赎罪……”
王莽原就这样踉踉跄跄，疯疯颠颠地走了，和周遭的漆黑溶成了一体。烟山是一座由政府规划的墓地，烟山离城区有七八公里的路程。烟山是有情的，它接纳了所有走到人生终点的每一个灵魂，烟山又是无情的，它对每一个走过来的灵魂，又从来不分老与幼，不分冤与悲……人生是一捧灰，说的是火葬厂；人生是一块碑，说的是烟山。王风躺在烟山里，所以让人悲，只是来早了些……夏女女那天对我们说，这是她对烟山的感觉。其实，这不如说是一种感悟，王风的死让她产生的一种感悟，很无奈的感悟。
夏女女告诉我们，在王莽原离开她宿舍的第二天清晨，她也来到烟山。这一天是王风死后的第一个生日，她说，凭吊一个好友，没有比这一天更有纪念意义了。这个意义是对她而言的，而不是王风，因为王风已经不可能知道还有人在为她伤心，为她撒泪了。说灵魂不散，只是活着的人的一种奢求。
那天清晨，有雾，不稀不稠，乳白颜色。看远处，是一片模糊，可近处，隔一层薄纱。这个时节吊墓去，正好添了些伤感的气氛……夏女女在这雾中且走且停，终于到了烟山南角，当勉强看得见那块新立的墓碑时，却发现墓碑前有个黑点。她有点紧张，以为是夜里出来觅食后还没有回穴的动物，近了，发现是个人。他蜷缩着背和头，像只搁在浅滩上的虾公。再近一点，她认出了是王莽原。通身湿漉漉的，显然在这儿过了一个整夜。她想，这个多少带点野性的男人，身上居然还蕴藏着这么重的情义，难得呀！于是，她的眼圈就红了，鼻头也酸涩起来，就轻轻地叫了一声：“莽原……”
王莽原醒了。晨晕朦胧，他的眼睛也朦胧，慢慢站起，向她走近。突然，他猛地抱住了她，在脸上狂乱地吻了起来，“王风，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不会就这样走的……”
他的声音悲悲戚戚，轻而紊乱，像从远方奔来的一股飓风，震撼着夏女女。她不能吱声，甚至大气也不敢出。她不愿惊破他的幻觉。对于一个被痛苦折磨着的人，她觉得她有责任给他一点安慰和宽容，哪怕是瞬间的。但后来，她还是挣扎出了他的双臂，毕竟，人还得从幻觉中回来的。
王莽原没有再勉强，耷拉着头，整个人还是像在梦里游走：“是的，王风，是的，我们不应该这样，我们都没有这个权力……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夏女女不想听他的唠叨了，她是担心自己受不了刺激，便大声说：“王莽原，你醒醒，你醒醒……我，我是女女，不是王风……”
王莽原愣了一下，抬起头，打了一个喷嚏，清醒了：“对不起，我以为……”
夏女女忙说：“没什么，只要你心情能好一些……”
王莽原又掉泪了，一个男人的哭声在晨雾里奔突，显得特别惨烈。罢了，他问道：“女女，她跟你说过什么吗？”
夏女女觉得不应该对他有什么隐瞒，便把王风对她说的一切都讲了，包括那个打来电话，并没有留下姓名的女人……
王莽原有点惊讶，目瞪口呆的。显然他知道这个打电话的人，许久才悲愤地说出了一句话：“她也是凶手，她为她的死也助了一臂之力。”
夏女女问：“她是谁？”
王莽原答：“一个无法原谅的人，永远不能原谅的人……”
他说这句话时，神情很吓人，眉峰上跳着魔影。说罢，丢下夏女女，走了。
……
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时，回忆当时的情景，夏女女是十分动情地向我们讲述这烟山的一幕的。可能在她的灵魂深处，王莽原就是一个情义俱佳的人，王风的死叫人惋惜，王莽原的情与义也叫人感动。尽管她讲得很细，但马烽并不怎么满足，他急于要知道的是更重要的、实质性的东西，所以在夏女女结束她的回忆时，他便很急切地问了一句话：“那么，夏老师，你又凭什么认为王风不是他杀？就凭你的感觉吗？还有，你能证明王莽原当时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吗？”
夏女女看了一眼马烽，对他的口气多少有些不满：“你以为感觉就不重要吗？我可能证明不了王莽原当时是否离开了这座城市，不过，我有一件东西，也许能让你们思路变得清晰一些。”夏女女说罢，打开抽屉，取出了一封信，“忘了把它给你们看了……我开始对你们说过的。”
马烽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极尽小资和书卷气的夏女女还有娇嗔的时候，便歉意地看了她一眼，把信接过来。看罢，又顺手递给我。
文字不多，却又有些烫手——
夏女女：我最亲爱的同学，妹妹！也许这就叫缘分，在我打算和这个苦难的人世间说再见的时候，我只能把这封信留给你，因为，能理解我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一直以为我很坚强，自杀两个字离我很远很远，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王莽原走了，我活着的勇气也消失了。不过，我似乎也想通了，人活着本没有什么意思，或者说，其实是玩一场游戏。既然是游戏，它就有结束的时候。至于用什么方式来结束，也就不重要了。我这一辈子，什么都顺从了自己，唱结束曲时，我没有理由不再顺从自己一次。只是我的亲生母亲，让我感到茫然，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该不该给她祝福呢……
我不准备让自己苟延过今夜，这也许是对的。因为我找到了一种解脱的方式；这也许是错的，因为我还只有23岁。假如是错的，那我该怪谁呢？怪那个陌生的电话？怪他绝情的离去？怪母亲的霸道？我真的说不清，也不想弄清，糊里糊涂到另一个世界去，灵魂没有什么负荷，脚步可能轻松得多……
我死了，女女，你不要悲伤，因为我知道为我悲伤的只有你——我已经不奢望他能为我悲伤了……我选择了沱罗桥。沱罗桥下的水很清很亮，据说也很温柔，它抚摸我，走向天国，肯定不会有痛苦的……
“你们还认为王莽原是杀死王风的凶手吗？”夏女女问。
“你别误会，我们只是在调查，不是在定性。”马烽说，“王莽原一直没有说出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是谁吗？他肯定是知道的。”
“烟山一别，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