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2)
王莽原说,我从哪里来
对于王莽原连珠炮般推出的一个又一个问号,马烽一点也不急躁,倒是显得特别的冷静。一个刑警的素质在这个时候凸现出来了。可能这才是真实的马烽。他慢条斯理地弹了弹烟灰,似笑非笑地说:“急什么嘛,年轻人。是呀,我也在想,你为什么要杀人呢?目的是什么呢?这倒使我想起了沱罗桥上的第56个坠水者。我们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她也是被人所杀。凶手嘛,当然是她的恋人……”“请问,第56个坠水者是谁?”
“王风。一个你非常熟悉的名字。”
“胡说,简直是一派胡言。”王莽原终于被马烽激怒,“王风的死,是我一生的不安,一生的痛,你居然毫无根据地玷污我的这份感情……王风走上不归路时,我正在外地旅行,她的好友夏女女可以作证。”
“可是,并没有人看到你踏上了远去的甲板。”
“你这是强词夺理。我当时的心境,你了解吗?我只想躲开这座城市,越快越好,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因为任何人也不可能给我一点安慰。我当时的痛苦是没有良药可以服用的,你知道吗?最重要的是,我没法预料到王风会在那个时候自杀,如果我能够预料得到,我就不会离开这座城市;如果我想杀她,我就会找一个人看着我离开这座城市,让他来为我没有时间杀人作证。再说如果我想杀她,有人为我离开这座城市作证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我不会中途下车再返回这座城市?你真愚蠢,你让我知道许许多多的冤假错案是怎么诞生的了……”
“别慌着激动,我还没有说完呢。”马烽说,“好吧,就算你没有杀王风的时间,我也权当她是自杀,可是,有人又向我们提供了这样一条线索:你出走之后,王风跳河之前,她接到过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这个陌生的女人是谁呢?白晓!——你不否认这一点吧?”
“不错,你还不是特别糟糕。问题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没有时间杀王风,但并不等于你没有时间杀另外一个人,而且你是有理由的。”
“我明白了,你是说我由于失去了王风,便把愤怒转嫁给白晓,于是便在那天夜里把她推下了沱罗桥。”
“是不是这样,你比我更清楚。”
“我再重申一遍,我没有杀人,没有!”
“那么,请你说清楚,”马烽的声音严厉起来,“那天夜里,你在家门口丢下白晓后去了哪儿?这几天你又去了哪儿?”
“我必须回答你吗?”
“必须!”
“好吧,就让我来满足你的好奇。请注意,仅此而已,并不是我害怕什么。”王莽原情绪平缓了些,且在那把破旧的沙发上落座,“那天夜里,风大雨也大,白晓突然撞上门来,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她赖在门口死活不肯离去,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太固执了,固执得有点让人心烦!但不管怎么样,我和她毕竟有过一段恋情,尽管她打给王风的那个电话,让我永远无法原谅她,可是我不希望她的生活从此变得一塌糊涂,也不希望那天夜里的大风大雨伤害到她的身体。于是,我离开了家,想把房子让给她来休息。至于我为什么离开,那是因为我不想和她同居一室。那样她会让我想起王风这条无辜的生命,最后让我按捺不住,做出一些可能伤害她的事情来。当时,我离开家后,并没有打算去哪儿,只想在外面溜达一夜,算是逃避。后来,我在漫无目的地走动中来到了湖西二街,见一间空房里挤满了人,过去一看,在赌博。我无事可干,正想找点乐子打发时间,便毫不犹豫参与了赌博……”
“这就对了。”马烽突然变得兴奋,“看上去你王莽原就不像杀人犯嘛。至于赌博,偶尔为之,又是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没什么,没什么。啊,湖西二街赌博,几楼几号?”
“不知道,是最西边的一栋。”
“不错不错,那天夜里湖西派出所跟局里汇报时说,下半夜时,有一个女人输了钱,自己卖自己,当场把裤子都脱了……”
“是的,好像有这么个插曲。”
“那个女人年轻着呢。”
“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
马烽说到这儿,掏出保密本,翻开,突然伸出手猛拍后脑:“哎呀,错了,记错了。这哪里是前几天的事,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什么年轻女子?是个四十都过了的半老徐娘……你看我这记性!”
王莽原这才恍然大悟,脸色顿时变了,孤傲、骄狂的劲儿,也逃得无影无踪。马烽却像什么也没发生,怪笑着递上一支烟,说:“接住,年轻人,你此时很需要它。”
王莽原点燃烟,狠狠地抽了几口:“你很会挖陷阱,这和欺诈是一对兄弟。”
马烽依旧怪怪笑着:“对于不诚实的人,偶尔玩一招两招技巧,也不过分。比方说你,我不杀杀你的锐气,你肯和我们合作吗?说吧,说实话吧。”
王莽原很沮丧。这个看上去十分聪明的小伙子大概没有想到,会被一个刑警用这种方式戳穿了他的谎言,使他难堪和尴尬:“那我说什么呢?”
我抢在马烽前头开了口:“什么都可以说,比方说你和王风、白晓的感情问题,还比方说,你这个人和你这个人的一切。”
“我这个人怎么了?”
“独来独往,很神秘!”
王莽原看了我一眼:“这和调查白晓的死有关吗?”
我说:“可供甄别事情的真伪。”
我说这句话时,马烽在一旁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想直奔主题,那就是弄清楚王莽原是不是一个杀人犯,而于我呢,这个“主题”不是“兴奋点”,“主题”以外的东西可能使我更感兴趣。不过,这家伙还是很给我面子,没有把我的话拦回去。
王莽原显然没有领会我们之间的“分歧”,说道:“好吧,就让我回忆一次,权当是一次人生总结……”
不承认他有些个性不行,即便是在他没有选择的时候,也能为没有选择找出一个给自己面子的理由来。和聪明人打交道,有时真还需要智慧,也需要一点“横蛮”。看来,马烽还是一个“高手”。因为,不管王莽原以为自己怎么样,他毕竟为我们讲述他的一切了……
……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有时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说我是大学生,我又在校外经商;说我是商人,我又在校园里读书。读了六年大学,今年才算把本科读完。说我成绩不好吧,但只要我考过了的课程,几乎都在90分以上,而且从不补考。别人读完本科是四年,我读完本科是六年。为什么呢?还是那句话,我到底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王莽原还是讲故事的行家,话一开头,就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悬念。其实,如果这不是他的个性,大可不必这样费尽心机,因为我就是来听故事的,精彩的故事不一定有悬念,就像活得精彩的人,不一定有传奇是一个道理。但是,他如果习惯这样讲故事,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在他制造的悬念中,可以让听故事的人始终保持一种旺盛的状态……
……我来到这个世界绝对是一个意外。不是我的意外,是我父亲和母亲的一个意外。他们肯定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但是这样一个结果来了。父亲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永远都是,但母亲对于我来说,却是一个永远都推不远的真实。母亲为了那一次高粱田里的欢愉,付出了她一辈子的代价。母亲不能预见什么,但母亲善良,她什么都能做,都能忍受。我就是看着母亲在漫无边际的忍受中,头发花白了,背驼了;开始是心死了,后来是肉体消亡了……这本来是生命的规律,但残酷的是母亲的生命在高速的运转中破坏了这个规律。她头发花白,背驼下来的时候,不到三十岁;她心和肉体消亡的时候,也只有三十四岁……
那应该是1973年。也应该是冬天。因为我在五六岁时,母亲总在煤油灯下给我重复讲着一个故事:那天村里的树叶都枯黄了,掉了,从镇里到村子的小道上,结了冰,掉下来的树叶被冰裹着,很好看,像被涂抹上了一层水银,但路也变滑了,人踩上去,吱吱哑哑地响,一不小心,就会被摔倒。那个季节,村子里的人都躲在家里,或者用一个挖来的树根,或者用收获来的稻草,升起一团火,一家人围着,沉闷地烤火取暖,盘算着今年的收成,也计划着来年的日子。如果家里有到了男婚女嫁年龄的人,一般在这个时候会敲定一个或娶或嫁的良辰吉日……母亲说,那一天村子里的人例外,没人组织,都纷纷地挤到了村头,因为听生产队长说,今天要迎接省城里的学生。那年月,城里人就像外星人一样叫人感到神秘。全村就只有生产队长去过一次县城,据说全区也只有区长去过一次省城。大家等呀等呀,从大清早等到中饭时分,才看见一群人沿着结着冰的小路走过来。近了,全是一群城里的毛头小伙子,没有一个超过了18岁。他们穿的衣服就是与乡里人不同,特别是裤子,上边死劲儿地绑在大腿上,下边又突然绽开,就像田头地角的一朵喇叭花。当时不知谁说了声,天呀,这裤子怎脱?本来张着嘴看西洋镜的村民们突然大笑起来。这一笑,让城里的小伙子们惊慌了,脚下不留神,便纷纷地滑倒了。有一个小伙子,正滑倒在母亲的脚下,他用劲想爬起来,努力了几次,还是站不稳,母亲就伸出手扶了扶。接下来,站起来的那个城里的学生就冲着母亲笑了笑……后来,这个城里的学生,就住进了母亲的家。上头规定,他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就要和贫下中农们吃住在一起,这叫打成一片。再后来,这个城里的学生就成了我的父亲……
我母亲在煤油灯下还对我说过,那次她无意中牵引城里学生的手后,她才知道,这世界上居然有男人的手比大姑娘的手还要光滑圆润的。母亲两天没有洗过自己的手,总觉得他在她的手上留了些什么,一洗,它就会跑掉,它就会消失。虽然住在一个屋子里,但母亲很少和他说话,每天一见面她脸上就会红红的,弥漫成一片。母亲不和他说话,是他总不愿说话。他和这群城里学生不一样,整天总是愁着脸,像有满腹心事和苦恼。一年后,这群学生开始断断续续地返城,直到第四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那时,他更沉默寡言。母亲有一次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城呢?”他说:“因为我的父母没有单位,我不能顶职,所以没有人招我回城。”母亲不懂城里的事,懵然地望着他。他又说:“菊妹,我会回城的。”这是他第一次唤我母亲叫菊妹。我的母亲菊妹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眼里满是坚信,满是渴望。她也就跟着坚信他一定会回城的。那段时间,他开始向母亲借书。母亲只读过初中,有的只有初中的课本,但他还要高中的课本。母亲问他:“你要课本干吗?”他说:“恢复高考了,我要考回城里去。”母亲没有说什么,第二天她揣着用几年时间积攒下来的两元三角钱,悄悄地去了县城。她没有搭车,因为搭了车荷包里的钱就不能买书了。母亲没有去过县城,也不知道去县城的路,问问走走,走走问问,日夜兼程了两天两夜,总算把高中的课本买回来了。母亲的鞋底磨破了,脚板底全是血泡;母亲两天没有吃一顿饭,跨进门槛,就昏倒过去了。母亲醒过来时,那个城里的学生正抱着母亲的脚在涂抹药水,脸上都是泪。见母亲醒了,他哽塞地说:“菊妹,你,你这是为什么呢?”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只知道他需要,她就会去做。而他不知道,母亲那只四年前牵过他的手上,还留着没有消失的一种气息……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母亲一收工就开始陪他读书。那城里的学生说:“菊妹,这油灯下少了你,我这书就读不进去。”母亲说:“这盏灯夜里不熄,我也睡不着。”就这样,他夜里天天读书,母亲就天天夜里陪他……我想,可能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这个城里的学生喜欢上了母亲,而我的母亲可能也在这个时段里开始编织一个叫爱情的梦。
四个月后,那个城里的学生终于收到了一张大学的通知书。是个傍晚,母亲正在一片高粱田里除草。城里的学生发疯般地冲进了高粱丛中,口里在呼唤着:“菊妹,菊妹,我要回城了,回城了……”母亲手里的锄头掉到了地下。她说不清是惊是喜还是忧,就那么傻傻地望着奔过来的他。
“你终于可以回去了。”好久,母亲说。
“是的,我终于可以回城了!我可以骄傲地告诉这个世界,我没有靠什么,我靠的是自己,靠的是我的菊妹!”那个城里的学生说,“菊妹,你怎么哭了!”
“我是高兴,高兴的……”
城里学生一把抱住了母亲,很突然,也很有力。母亲来不及想什么就被他重重地扳倒在高粱丛里。两个一碰火星就可以燃烧起来的年轻的灵魂和肉体,就在大自然中上演了一场人类中最奇特也最平常的结合曲。这是一次强有力的结合,不在于那片高粱被沉重躯体揉出一摊的绿色的乳汁,而在于为我来到这个世界种下了发芽成长的种子……我后来想,这一次结合,对于母亲不是欢愉的,她知道结果是什么,因为肉体上的暴风骤雨过后,母亲没有流泪。一般来说,一个大姑娘经过第一次后,是会掉泪的。这是一种心理和身理的正常反应,不管她当时感到是幸福还是恐惧。但母亲没有流泪。我知道母亲是一个善良和坚强的人,但不是一个不懂得流泪的人。母亲扣好衣扣后,对那城里的青年说:“明天,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城里比农村好……这里除了我,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我也给了你,你可以无牵无挂了。”城里的青年说:“菊妹,你放心,我会来接你的,接你进城……相信我。”母亲笑了:“别想这桩事,多想想城里的日子怎么过。”
母亲心里明亮着,却把自己送进了黑暗里。第二天,那个城里的青年人走了,他什么都带走了,连他睡过了七年的被子和用过了七年的漱口杯。但那个城里的青年还是讲良心的,他给母亲留下了一个铜做的观音菩萨。食指大小,可作护身符戴在脖子上。他说他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他留一个,母亲留一个。菩萨会保佑他们平安的。
从此,那个城里的青年,再没有来过村子,也没有来看过母亲。
母亲开始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可是,这日子过得艰难。母亲忘不了对那城里青年的思念,这是最磨心撕肺的;更重要的是我开始在母亲的肚子里作祟。母亲没有想到一次痛苦的告别“晚餐”,会催生出我这个孽债。肚子一天天长大,母亲的母亲开始了胆战心惊的日子。我的外婆的害怕是有道理的。在这个封闭、偏远得让人遗忘的村子里,未婚先孕就是“破鞋”,那是要遭人唾弃和轻视的。外婆对母亲说:“孩子,随便找一个男人嫁出去吧,免得到时丢人现眼,祖宗无脸。”母亲坚决地摇了摇头,又乞求地对外婆说:“你就再可怜我一次吧。”外婆说:“我可怜你,村里的人不会的。”母亲说:“那我就离开这里,或者干脆死了。”外婆是爱她的女儿的,她再没坚持。她只有和女儿一起开始承受别人的诅咒和轻蔑。我想象得出,外婆和母亲是在怎样的状态里度过那一段时光的。几个月后,我出生了,外婆就在我出生的那天夜里死了。我刚发出第一声哭啼,外婆就倒在了地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母亲开始变得麻木起来。她麻木的是别人的指责和唾弃。她的记忆没有麻木,她的思念没有麻木。我刚刚学会走步,她总是把我带到路口,无望地站上一会儿。路向远处延伸,又掩埋在远处。就是这条路,那个城里的青年走来了,又走去了。把我留给了母亲,把痛苦留给了母亲。外公不止一次地对母亲说:“孩子,你想他,你就去城里找他吧。”母亲摇摇头:“我不想,我只是想看看这路。”说罢,眼泪就湿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