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2》(9)
罪孽
楔子
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声响。树林缄默着,小草缄默着,怪石乱岩也缄默着,它们像在警惕地监视着什么,又像诚惶诚恐地等待着什么。偶尔从远处的小镇上传来隐约的狗吠声,或者从草丛里响起一阵小虫的鸣噪声。然而,这些声音的来复,倒使这个夜显得更加沉闷和压抑……
这时,山顶静安寺旁的一片丛密的树林里,钻出了两个惊慌失措的人。
他们四下盼顾了片刻,便猴着腰,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沿着不规则的石径小道,蹑手蹑脚地朝山顶慢慢摸去。
他们大概不适应夜间山路,待到山顶时,背脊上已渗出了黏糊糊的臭汗,不过,他们却感觉不到疲倦,神经上只跳动着一个罪恶的念头……山顶上,那倾斜了的古寺,像一个苍老的长者站在那儿,既看不出它的威严,也领略不到它凌人的气势,只是那股在它周遭游来游去的幽幽的冷风,和它远离芸芸众生孤然寡立的姿态,才隐约透出一股佛地清高,让人生出几分并不由衷的敬畏。
两个黑影的脚步更轻了,他们走近寺院跟前停下来,贴耳细听起来。打更的和尚大概已经入梦,超脱尘世,遨游他方去了,寺院里阒然无声,死一般的寂静……高个子黑影对矮个子打了个原地不动的手势后,便只身绕过一条石凳,朝古寺左边摸去。
那儿立着一排形貌如狼似虎的怪石,高瘦个顺着它们,从左边数起。
“一、二、三、四……”到了第七块,他停住了点数,也停住了脚。他需要的东西,就在这块怪石底下。他蹲下身,用手摸索着,终于又触到了一块光滑的长方形的石条。
这是打开第七块巨石的暗机。他兴奋、激动得几乎战栗起来。只要抱住这块石条正转七下,反转七下,再正转七下,那些在巨石之下沉睡了几十年的奇珍异宝就归他所有了。他从背上取下小洋镐,挖开四周的土石,把手伸向暗机,刚刚准备扭动,蓦地,不远处草丛中蹿出了一个小精灵,它怪叫一声,随即又消逝在朦胧的夜色里。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双手痉挛着,趔趄着后退了几步。少顷,他辨明这是一只被惊起的山兔,于是,又慢慢地朝那块石头走去。他暗暗地鼓励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心慌,不要退却,要想发财,要想花天酒地,就得冒险,就得有勇气!人生本是一场赌博……
一下,又一下,他按照掌握的规定扭动着暗机。慢慢地,石条升高,下面露出一个小洞,一股撩人的冷气,从漆黑的小隧洞里冲了出来,撞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瞬时的突然袭击,使他大脑一阵眩晕,支撑不住,几乎栽倒在石头上。但他立即从眩晕中超脱了,清醒了,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微型手电筒,朝洞里一照,天,那里面的确有一个古铜色的陶瓷罐。他迫不及待,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罐子砸去。“咣当”一声,罐破了,露出了一大堆闪烁着光亮的东西……
这是宝贝!这是天地间稀少的宝贝!他在这乱石杂草中潜伏了大半个夜晚,就是为了得到它呀。他的眼睛几乎变大了一倍,他从没有见过如此使人震惊的财宝。眼下,就等着他拿,垂手可得。顿时,恐怖的心理,变成了贪婪的奢望。他像饿得发了慌的狼,猛地扑了上去,将那些宝贝一把把地塞进了他身上的帆布袋里。然后,他迅速地走到古寺的大门口,对那个忠诚的监护者一挥手,于是,两个鬼一般的魔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沿着石径小道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山下,横卧着一条三四十米宽的小河。俗称野猪河。河水终年不竭地流淌着。它是山区和平原的分界线。岸这边,绕着莽莽的山岭,岸那边,牵着漫漫的平原,而把山区和平原连接起来的却是山脚下的一只渡船。
两个黑影来到了渡口。
高个子从帆布袋里掏出了一个眼珠子大小的放着光亮的东西递过去,对矮个子说道:“拿住,这是稀世之宝,用它换的钱可以盖十层大洋楼。懂吗?放好,千万不能丢失。”
矮个子高兴得发起了抖,感激地接过后,放进口袋,并将拉链拉好。
“我们过河去避避风吧。”高个子说。
于是,矮个子先跨上了船,但还没站稳,却被高个子猛地一掌推进了河里。求生的欲望激励着他,接着,一反手又抓住了船舷。高个子见状,从腰间飞快地抽出了一把快刀,朝那只紧抓在船舷上的可怜的手砍去。
矮个子发出了一声尖厉且绝望的惨叫,然后,沉入了河底……
高个子跳上岸,解开船缆后,便沿着河边的一条山径,深一脚,浅一脚,慌慌张张地朝远处逃遁而去。
可是,这个高个子却忽视了在离渡口二十来米远的山坳里住着的一个渡工。这是一个年轻姑娘。那矮个子的惊呼声过后,她便撩开了窗帘。她没有发现河里的挣扎者,却见择路而去的高个子眼熟极了。“他怎么来到了这儿?”她暗暗地问自己,便转身在桌上忙碌了片刻,然后,匆匆地走出了屋,跟踪高个子而去……
这是四月十八日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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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明星挂到天边了,黎明将刺破最后一缕黑暗。
县公安局刑警队又了结了一个案子,侦查员们疲倦地走出了队部,回家去了。而年轻的队长赵新,却慢悠悠地走进了大院。
月色神秘而朦胧。夜风柔和而轻盈。空气仿佛被蜜染过,给人一种飘然若醉的感觉,然而,赵新却享受不了自然界的这一慷慨的赐予。
他在大院的一个石凳上坐下了,神情有些冷漠。
这时,面前传来了一阵轻盈盈、颤悠悠的脚步声。这声音一直响到他的跟前,停住了。他没抬头看,但知道谁来了。她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说道:
“米兰,如果你真没瞌睡,就坐一会吧。”
米兰在离他一米来远的地方坐下了。这是一个年轻标致的姑娘,刚满二十四岁。从公安学校分来了两三年,一直是赵新最得力的助手。她不但严肃认真地协助他办案,也十分敏感地关注着他的个人生活。这时,她望着他清瘦的面庞,不禁在心里欷歔起来:唉,三十出头的人了,也不去找个对象,工作固然可以使生活充实,但不成个家,又未必会使人轻松啊!于是,她沉默了一会,鼓着勇气对他说道:“队长,你是信仰独身主义,还是这个世界上压根儿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去追求?”
赵新眉头蹙了一下:“我只能回答你,生活不是一元一次方程。”
米兰头一歪,娇嗔地顶了一句:“可是,人也不能太固执的。”
他心里一惊,猛地抬起头,用一种近乎于陌生的目光盯着对方。他们之间三年协作,智力互补,感情不可谓不深,但是他万万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无权责怪她,作为同事和朋友,他是过于把心灵深处的大门封得太紧了。因此,他决定在这个黎明前夕,把属于他的那些往事与秘密全倒出来,也算是没有看外一个工作上的合作者。于是,他沉思了片刻,说道:
“米兰,你还记得我那个彩色封面的笔记本吗?还记得贴在它扉页上的那张少女的相片吗?”
“当然记得,记得一清二楚。”她怎么会忘记呢,只要攻破一个“堡垒”,他总是悄悄地离开人群,对着这张照片开始端详和倾诉,“不是说是你妹妹吗?”
“是的,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我心中的阿佛洛狄忒爱神。”他的声音在清风中颤抖,显得遥远而飘忽,但却饱注深情,“我是一个普通的人,自然也有一个普通人的感情与欲望,心里也有一块为爱情预备着的绿洲。只是这块它在我初涉人世时,就交给了一个少女。”
她惶惑了,窘迫了。她担心她的话引起了他的痛苦,但又希望他能够继续讲下去,吐出内心的全部秘密。
“那时,我才十三四岁,住在这个县城的郊区,”他全然没顾及米兰的表情,声音很低沉地说着,“隔我家不远的地方是一座监狱。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监狱只能被诅咒和唾骂,然而,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发现森黑高大的石头墙下,一个比我还小的姑娘天天站在哪儿哭泣。她背着太阳来,又背着太阳去。有时,一天不沾茶食。她很好看,穿着一套天蓝色的学生服,扎着羊角小辫。我想,好看的女孩是不该流泪的,更不该饿肚子。于是,在一天傍晚,我走到黑墙下,递给了她两个煮熟了鸡蛋。她用一双受惊的、小鹿般的眼睛看着我,看了许久许久,又摇了摇头。我把鸡蛋塞进了她的手里,走了。又一天,我再一次把鸡蛋塞给她后,她竟扑在我的身上哭了。我轻轻地挣开她,说,‘小妹妹,你为什么总在这儿哭?’她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说,‘里面关着我爸。’我吃惊了,监狱只关坏人的,便又问道,‘你爸……是好人么?’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他是好人,顶好的人。他是一个老师,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相信她的话,好看的女孩子是不说谎的,看着她流泪,我也陪着她流了好多泪。后来,我对她说,‘我长大了,一定当警察,把你爸放出来。’几年后,我真的参了警,然而,那时我才明白,监狱不但关坏人,也关了不少的好人,而且,我也没有能力改变这种状况。于是有一天,我对她说,‘我放不出你爸,我的话不能实现,我没用……’她说,‘这不怪你,只要你不认为我爸是坏人我就感激你了,真的……’后来,我们经常见面了,说一些关于梦的话题。久而久之,我们便开始相爱了。又过了几年,也就是1977年,我考上了省公安学校。那天清晨,她来为我饯行,在车站分手时,送给了我一个彩色封面的笔记本……
可是,过了不久,突然听说她失踪了!我去找她爸,她爸也死在监狱了……”
“她叫什么名字?”米兰不安地问道。
“请原谅,就让我一个人记住这个名字吧。”他望着深不可测的星空说。
天快亮了。院子里的一切,混沌中露出了大致的轮廓和线条。
“可是,人不能单靠回忆生活。”沉默了少顷,米兰劝慰道,“好多年过去了,你也该……”
“是的,每当队部只剩下孤孤单单的我时,我也曾感到清冷过,也曾渴望过家。然而,我却忘不了她那忧郁的眼神和美丽的脸庞,而且一种潜意识总在默默地告诉我,她还活着,我必须等着她,尽管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匆忙、秘密地离开了我。”
对往事执著的记忆,已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一个死结,米兰知道改变不了他,于是,眼睛就跟着莫名其妙地潮湿了……
这时,值班员朱小胖来了,他报告说:
“东山区来电,静安寺发案了!”
赵新触电般从凳子上站起来,果断地说道:“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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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新一行四人踩着乱石交错的山径,匆匆向山顶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