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11)
朱丽娜的初恋
慵倦而懒散的余晖如雾一般困锁着茫茫的仙子渊。孱弱而无力的晚风如病患者的残喘轻微吹皱毫无生气的湖面。几只孤独的野鸭在遥远处叫得凄惶叫得慢条斯理,与如雨般急促如哭般悲哀彼此起伏成片的蛙声相互渗透,把苍茫的仙子渊震得一片战栗喊得一片神秘扯得一片悠远……啊,仙子渊,她朱丽娜终于找到了仙子渊!
也许她期待中的仙子渊就是如此灰蒙蒙充溢着一片忧郁的惆怅,抑或她寻找仙子渊寻找得太苦太苦当终于觅到它时却感到大千世界中的万物其实什么都可以抓住可以靠近的,因此面对这苍茫而寂静的湖面,本该在她身上如岩浆般突起的激情和狂热却莫名其妙地逃遁远去了……
世界中的一切真的都可以抓住可以靠近么?不,有一个东西是人的天敌使人感到无能为力可怜和渺小,那便是人类自己。她朱丽娜不正是对此充满了深深的失望才从喧嚣的s市来到了这偏僻的仙子渊么。
一只知了栖息在一棵垂柳枝上忘命地嘶叫着,它似乎比城里的知了鸣得早鸣得嘹亮亦鸣得悲哀……
唉,大自然中总是充满了许许多多的差异又充满了许许多多的和谐,就像人类充满了许许多多的悲哀又充满了许许多多的快乐、充满了许许多多的高尚又充满了许许多多的卑劣一样……这是一种什么现象?一个永恒的谜一个永恒的折磨着活人也折磨过死去了的人的课题……朱丽娜沉吟着朝仙子渊另一边走去,柔软的湿漉的黑色的泥土上留下了她深深浅浅向前逶迤的孤独的脚印……
那儿,有一块绿得深情绿得专注的草坪。但她千里迢迢而来并不是来寻找绿色的。寻找什么?彩虹般美丽的梦?晨露般纯情的诗?梦和诗曾经亲昵地拥抱过她,不过那属于历史了,永不再回的历史。她现在需要的是狂热后的安宁、失落后的寄托,而她又把这种安宁和寄托像赌徒押宝一样全押在这恐怖与寂静兼并死亡与希望共存的仙子渊了……
是的,六天前,当她感到死神对她的呼唤强烈而深情时,她便想到了一位青年作家曾在他的纪实小说《远唱》中描绘过的那仙境般的仙子渊。她想,如果我朱丽娜那颗寻求永远安宁的灵魂能在那千古不变的安宁的仙子渊中跨越生与死、阴与阳的界碑,那情景一定诗化那时刻一定永恒……
眼下,她找到了这个渊。那天,已按照小说末尾的作者介绍找到那位作家时,她只是说那仙子渊遥远的美原始的美战胜了自己,便想去让灵魂浸濡在那种别开生面的梦幻般的美境中得以更充分地完善与净化,于是,作家兴奋甚至有些激动地为她画了一张详尽的地图。作家是真诚的,他没有欺骗读者亦没有欺骗她,仙子渊果然美得静谧美得朦胧亦美得凄惶……
她坐下了,翠绿中如一尊石雕女神。
暮气沉沉的晚风还在有气无力地涌动着,把她向上梳起的漆黑如墨的长发吹得飘逸扯得优雅,她穿着一件洁白如云的真丝连衣裙和一双白得耀眼的长筒袜,加之她生得娇嫩白皙,看上去使她廿一岁的生命更充满了无比的素洁感。她双手捧着睑颊,手肘放在曲起的双膝上呈沉思姿影,长长的睫毛忽而眨闭几下显得凝重显得凄苦,是的,她此刻不在玩味这仙子渊的暮色,而是被一种忧伤情感簇拥着,她直感到一种仿佛来自心底又仿佛来自天边的声音在盘诘自己:朱丽娜,你眼前呈现出的正是你追求了数日的仙子渊,你年轻的生命就要融化在它永恒的怀抱里了,你将变成一滴水或者一株水草或者一把黑泥,你真没有什么遗撼了吗,哪怕是淡淡的?生活中真没有什么值得你依恋了吗,哪怕是一点点……不不,还是有的。那沉重的遗憾与依恋正如一盏圣灯牵引着她与不绝的爱与不尽的恨进行最后亦最彻底的一次转移和宣泄,一次无可奈何的教徒式虔诚的追寻、跪拜与叩首……
她秀丽中又外泄着戚苦,忧郁的眸子转动了一下,落到了草坪外的那块黑色的泥滩上,于是她眼里竟不可思议地突然地蹦出了一束与仙子渊的气氛与她此时此刻心境迥然的光亮,她忽地听到了一声蛰伏在灵魂深处的惊异的唤语:
“啊,沙滩……”
如果真有上帝的话,全能的上帝作证,她对沙滩所倾注的感情是浓烈而真挚的。她最初的如同白云般纯真如同七色灯般炫目且摄人心魂的少女的梦就栖歇在沙滩上,不同的只是那个沙滩风雅地横陈在大厦林立的s市的脚下,而眼前的沙滩却近乎于粗俗而放肆地裸露在苍凉的荒原里;大江的沙滩金黄布满了起起伏伏的褶皱像橘黄的绸缎飘逸一片诗情画意,仙子渊的沙滩乌黑无曲无折,灰蒙蒙中透着粗庸。但具有十足讽刺意味的是她把美丽的梦留在“金黄”之上……
是的,那时当她用情窦初开的爱,羞涩而又大胆地将失落中蓦然生出了万般愁苦的路工拯救出“苦海”的时候,她当然没有想到爱情会有坟墓的、沙滩也有黑色的……
那年,她刚满十五岁是个多梦的年龄。那时,她的梦也真美真美,如一声清脆的鸟鸣如一叶翠绿的树叶,如一滴晶莹的晨露如一首淡雅的小诗……而这些动人的梦境又常常是在她走近大江走进沙滩的时刻产生的,在那洁雾经绕的清晨,在那夕阳如火的傍晚,在那暮霭轻罩的月夜……是的,在那梦幻无数的年龄上,沙滩仿佛是她灵魂的寄托所,她几乎天天来,那儿留下了她一串又一串快乐的脚印。她在沙滩寻找什么?她那时的臆念是朦胧而模糊的,直到到了路工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她才忽然领悟她原来在寻找梦中的真实……
他走进她大脑的感光片里时是一个英俊的潇洒的而又是忧郁的孤独的综合形象,然而引起她注意乃至拨动她衷肠的决不是前者。她承认,他的确长得英俊,那一米八五的个头那恰到好处的一管中国人不可多见的高鼻,很容易让人想起《上海滩》中风光一时搅得大陆女性直呼“中国没男子汉”了的许文强先生;他不苟言笑的脸部表情刀刻一般略呈尖削下颏又能让人毫不费劲地想起《追捕》中的“个性男儿”刑警杜丘……然而她对所谓的“铁男儿”并不十分恭维和推崇,她的外在气质温柔娴静,但她灵魂深处却蜇伏着一种超越“典型东方女性”的强烈渴望。她渴望得到爱情,但又常谈爱情来得神奇来得浪漫,来在她对男子的神圣征服中……因而,她以一个少女奇特而又细腻的敏感窥探到了这个长期以来在沙滩上孤独彷徨的男子的内心里一定充满了不尽的苦难和无垠的惆怅,但是,那时她尽管冀图征服男子,然而她并没有想到在这个男子的身上享受到征服的乐趣。他虽引起了她的关注,但上帝在那个时候并没有给她更多的力量和勇气,她毕竟只有十九岁一个害臊和胆怯的年龄……
可是那个清晨,那个沙滩在睡梦中还未来得及睁开惺忪眼皮的行人寥若晨星显得一片空旷的清晨,上帝用它神秘莫测的巨掌一把将她推上了“征服”之路……
那天,她几乎是第一个踏进这片沙滩的。
晨风轻盈得如同缕缕飘忽摇曳的游丝,大江的鼻息柔和得恰似少女温馨的叹息……蓦地一阵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穿透空间撞进了她遐想的大脑。她惊讶中细细辨听,其声嘤嘤宛如蜂鸣万花丛中,其韵溶溶恰似落花轻逐流水,时高时低又犹如孤鸿哀唳荒原……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清冷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她的灵魂仿佛顷刻间走入了迷宫里,循声向前奔去、奔去……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她终于听清了这是徐志摩的诗《海韵》,也就是在这一刻坠入迷宫的幻觉在她大脑中消逝了。一个清癯而又熟悉的背影夸大了她的视觉矗立在她秀眼之下了:他正一步一步朝江心走去,走去,离沙滩愈来愈遥远、遥远……她似乎在这一刹那里明白了这个男子为什么总孤独地徘徊在沙滩,又在沙滩上吮吸孤独了:也许,一首属于他的奇妙的曾俘虏了他灵魂的诗消亡了,残酷地消亡了,苦难的旋风正以其极大的破坏力在毫不客气地风蚀他那本来已经残抛了的失去了平衡的灵魂……当然,她也明白了另一种危险正准备对他实施最后的拥抱:浑浊而凝重的江水一如魔鬼的幽灵发着令人毛骨悚然汗不敢出的奸笑,它爬上了他的小肚继而又爬向了他的胸部……啊,死神搂住他只有短暂的时刻了!她从来没有正面目睹过生命之火的最后熄灭,那一刻一定悲哀极了可怕极了!于是她想喊人制止这个孤独者的愚蠢,可是朦朦的晨辉笼罩下的沙滩竟无一个游动的生灵!于是她突然英雄地想起了自己不是一直想对男性施实“神圣的征服”么?便壮胆大喊一声:
“喂,孤独的家伙,回过头来,回头是岸!”
奇迹,他竟真的回过了头,行动之敏捷速度之迅速使她委实怀疑自己在淡淡雾霭中探刺世界的眼睛。俄而,他像骤然间被一颗疯狂的流弹击中,流星般地朝她奔跑过来,被他双腿激起的层层浪沫向四方野兔般地飞奔着。立时便站到了她的跟前。上帝,他的眼睛为什么凝固般地发直?脸上怎么透着一片魔光?尤其是那张厚厚的有如阿兰·德隆般富于无限男性魅力的嘴唇怎么在饥渴般地张合着……
她害怕了,那种“征服之勇气”逃遁开去了,她后退着,一步一步地后退着,她不明白这个家伙要干什么……
突然,他猛地张开双臂无限渴望地扑向了她且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双手在她晨风中飘逸着的漆黑如墨的头发里狂乱地抚摸,眼睛里充满了一片惶恐而真挚的迷离,口里却在急促而深情地唤着:
“夏子、夏子,你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她抑或被他突然的举止给惊呆了,抑或是被他魔鬼般的情绪和大江般深沉缠绵的表情给震慑,抑或是徐志摩的《海韵》在这弥漫着罗曼蒂克和美丽忧伤的气氛中给她少女的心灵上不可抗拒地抹上了一层痴迷的神光,朱丽娜起初没有动弹,沉默中以一种似乎任何语言没法描绘清楚的复杂的目光盯着他陶醉般闭着眼睛的苍黄的脸……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不会的,夏子……”
他还在梦呓般地呻吟着,呼唤着,只是举止比先前慎谨小心,抚摸的双手轻盈如飘逸的风,似乎他在担心出力过大过猛会撕碎他生命中突如其来的奇迹……
然而少女朱丽娜还是终于发怒了,猛然挣脱他的抚摸且嗔怒不已地吼道:
“孤独的家伙,谁是你的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