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10)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10)

地火

引子

江城武汉。一九二八年古历腊月的一个漆黑的夜晚,阴沉沉的冷风,夹带着烟雾般的沙团,在胭脂路弯曲、狭窄且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滚碾,它像一头发狂的疯狗,在撞击、撕扯街道两旁低矮的楼阁,那一堵堵破墙陈壁颤抖着,发出了一声声凄婉的呻吟。

在胭脂路中段,有一家两层楼的私人客栈。此刻,二楼上正聚集着十余人,团团地围坐在一张木桌边,半晌默然无语。烛柱吐着的冷光,映在他们脸上,都显出了一片惨黄的焦灼之色……

蓦地,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他大概是“头”,在室内烦躁地踱了两圈,又掏出怀表看了一下,说道:“九点半了,他该来了。”

他的这句话,把蛰伏在所有人心里的焦灼之感搅动了,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附和道:“是呀,他该来了。”

那瘦子踱到窗前,忍不住撩开了厚实的窗帘,双眸刺破黑夜,朝肠子般纤细的街面望去,那儿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整个大街,整个城市,乃至整个世界都仿佛进入了酣梦、麻木之中。他想:“这样宁静的夜晚难得呀!”是的,自从去年十一月新桂系走卒胡宗铎、陶钧的铁蹄踏进武汉并以正、副司令自诩后,偌大一座武汉城再没有安宁过。侦骑四出,昼夜巡捕,风声鹤唳,一夕数惊呀……这时,扬子江上传来了轮船汽笛悠长的干嚎声,一声落下,又一声奏起,然而,这声音的传来,却更使这个夜显得冷淡与寂静了。不,他预感到这气氛里潜伏着一种危机,一种恐怖,一种灭顶之灾……他刚准备放下窗帘,命令聚集的人员立即散去,突然发现离客栈百米处的一个小巷口闪出了个高个人影,一家窗口射出来的灯光正落在他架着一副眼镜的脸上……啊,是他,等的就是他!喜悦使他头脑中绷紧的弦松弛了,于是,猛地掉过头,说道:“来了,他来了,快去开门!”

应声下去了一个人。片刻后,门开了,可是,进来的不是“眼镜”,却是两名剽悍且荷枪实弹的稽查队员,没等开门者明白是怎么回事,罪恶的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腔。接着,又冲进十来个家伙,潮水般地向楼上涌击,嘈杂的脚步声和狂叫声,摇撼着这栋小楼……

楼上的聚会者立即预感情况不妙,在瘦个的指挥下,推开窗门,沉着机警地放下了吊梯,可是,刚刚出去两人,就遭到了斜对面三层楼顶上的机枪的猛烈射击,饮弹身亡……

“不好,我们被出卖了!只有拼!拼!”

于是,小小的客栈楼阁上展开了一场肉搏……

然而,终因寡不敌众,十多名聚会者被全部捆绑住了……

破旧的军车押着他们,驶向武昌文昌门外。

我党在湖北的又一个地下组织被破坏了。

那瘦个中年人坐在军车上,微闭双目。他不是在揣摩死神的模祥。他蔑视死神。他是在心里默默且沉重地念着一句话:“密件,那封密件……”

1

下午,太阳挣脱层层铅色的密雾,吐出了一丝惨黄的冷光,悲哀地撒落在文昌门外那片空旷的广场上。那儿零乱地堆放着十余具“示众”的尸骸和凝固了的血迹,在阳光的反射下,像地火在燃烧,给这广场糅进了一层悲壮的色彩。

这儿虽在陈尸示众,但行人稀少,围观者更是寥若晨星。清冷与恐怖摇撼着这块罪恶的广场。

这时,离广场约百十来米的大街上,突然停住了一辆黑色的“乌龟”小车,车里走出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他身材不高且略显清瘦,但举止之中透出了一股干练之风。头上戴有一顶质地良好的青色礼帽,帽檐压得很低似乎想遮住那迎面扑来的冷气。脚步缓慢且沉重,朝那广场移去。约二十米远处,他停住了。仿佛是担心一双眼睛看不清那堆尸骸和血光,于是,又摘下了鼻梁上的墨光眼镜。

冷风凌厉,把他的衣角扯向一边,飞舞的泥沙,拍打着他的脸庞。但他没动,人没动,目光没动,脸上一片冷峻般的麻木,仿佛此时此刻他的灵魂已追随那一个个远逝的英灵飘然而去……

他背后面的大街上,一辆辆装着大兵的军车,在肆无忌惮地嘶叫着,像是冲破铁栅的疯狂的神经病患者,碾着残枝落叶,搅起一片浑浊的沙浪。他对面是一排排镇守长江的炮楼,女人痛苦的尖叫和对无辜者动辄以酷刑拷虐而发出的惨叫悲号之声频频传出……这些,都是他习以为常的声音与画面。但是,此时此地落入他的眼帘,振动他的耳鼓,却使他的信仰发生了严重的倾斜……他猝然掉过身,朝小车走去。

“开车,过江回汉口!”他冲着司机说。

码头。人群。他下了车,挤上了轮渡。半小时后,他来到了汉口,但他并没有回去,却径直来到了巨富商行大厅内。

一个女职员朝他走来。

“请问小姐,徐星先生在吗?”他说。

“在。四楼秘书室。”那女职员礼貌地答道。

他突然犹豫了:“不不,还是不上楼的好。”

女职员客气地说:“那您在客厅休息下,我打电话叫他下来。”

他在沙发上坐下,仰望天花板思虑着什么。突然,他铺开纸,迅速地写下了几行字,然后飞快折好了。这时,那女职员打罢电话出来了。

“对不起,小姐,我有急事不能等了,请将这封信面交徐先生。”

“先生,先生,他已下楼了。”

他没回话,只礼貌地做了个手势,然后加快步伐,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消失了。

2

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不久,走下来了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消瘦,高个,面目端正,肤色白净,举止温文尔雅。微微向上翘起的嘴角挂着自信,而浓眉下的一双眼睛又似乎藏着一种深邃的思想。身着长袍,看上去像一介书生,更像一名涵养和城府颇深的职员。

不,他是一名以商行职员作掩护的地下共产党员。他大学时代就投身革命,追随铁军攻克武汉后,就按照党的指示,打进了这家商行。三年来,他经历了政局的大起大落和恶性变幻,经历了政治斗争的刀光剑影的磨砺和洗礼。他彷徨过、痛苦过,但他从没有悲观过,甚至宁愿用自己的双手,将一份苦役般的爱情残酷地搓碎……

他是宜昌市人。中学时代,曾和一个叫许影的少女恋爱过。他们曾有过海誓山盟,他们曾瞻仰过王昭君浴过玉体的香溪,他们曾在潮湿的川江沙滩上徜徉,拥抱过从地平线上涌出来的第一缕晨光……然而,命运的巨掌却将他们分开了。中学毕业后,他考进了上海复旦大学,她考进了武汉大学音乐学院……不,命运之神也怜悯过他们,也曾向他们发出过微笑。五年前,他写信给她,一起参加北伐。然而,她固执地拒绝了他。她不愿放弃音乐,更重要的是,她讨厌战争,讨厌军人,她以为,这些是世界永远不能安宁的毒菌……于是,他们终于在人生之路上再一次失之交臂了……

他追随“铁军”,东征西讨,开始了军人生涯。攻克武汉后,他去珞珈山找过她,然而,这里已不见她的倩影。他站在东湖之滨,落泪了,他感到在这动荡不安的岁月里,也许他们再也没有聚首之日了。可是,预感毕竟只是预感,去年十一月,当胡宗铎的铁蹄踏进武汉后,他意外地遇上了她。只是这次相见,倒使他心中深藏着的恋情变得冷却了,因为她已成为胡、陶的一名特殊下属……

“徐先生,您的信。”那年轻女职员见他下了楼,说道,“那人突然走了,留下了这封信。”

“是吗?”徐星接过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的。不高,穿西服,戴着礼帽,很秀气。”

“啊?”徐星眉头皱了一下,微微眯起了眼靖,他从记忆里怎么也找不出一个相貌与之相似的人。于是,他随手抖开信,目光一投上去,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但他马上控制了自己,微笑着谢过女职员,若无其事般踏上楼梯,转了一个马鞍形的弯,避开了女职员的眼目,他忍不住猛地加快了脚步,一口气上了四楼,进了他的单人宿舍,反锁上门,然后再一次看了遍信,不,准确地说,是便条,一张使人震惊万分的便条:

有人叛变,地下湖北省委书记夏文法、秘书长曹壮夫等十余人昨夜被捕,今日凌晨枪杀于武昌文昌门外。一张由宜昌地下党送往汉口的密件落入了稽查队队长高树成之手……那个叛徒客居在西皮巷36号。不过,这个后顾之忧自有人断……

他看罢,耳际犹如霹雳轰响,先是一阵疼,继而又是一阵麻木。自从今年五月向警予烈士血染汉口余记里后坪,湖北省委一度中断,直到十月,党中央将夏文法同志从上海派往武汉才得以重新恢复,可还只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又遭到了如此浩劫,他能不悲痛吗?尤其使他不安的是那封密件,它记载着什么?有怎样的指令?……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他的哥哥徐国元。

他是宜昌地下党负责人之一也许眼下正翘首以待,把振兴地下党的希望寄托在那封密件的实现上。想到这儿,他身上涌出了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于是,他猛然抬起头,眼睛里射出了一道冷光,先前那种文静书生之貌顿然消逝。他划燃一根火柴,将便条化为灰烬,然后,调整了一下表情,出了门,下了楼,来到商行低等职员宿舍,推开一扇门,闪身进去……

宿舍内,立即从床沿跳起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个青年,他们冲着徐星急切地问道:“有情况?”

徐星严肃地点了点头,简略地陈述了一遍发生的事情。

“这张便条是谁送来的?”高个儿问。

徐星没答话,他踱到窗前沉吟起来了。是呀,它是谁送来的?心里一急,竟然忘了思考这个问题。礼帽、墨镜、西装……他突然记起了一件事。那是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去武昌与新省委接头,刚刚走进一个约定的酒店二楼,突然从窗口飞进了一块小石头,石头上裹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句话,“速撤离!”接头的近十名地下党员撤离了。约过了十分钟,果然来了近百名稽查队员和公安局的喽啰……那张字条,使地下党组织免遭了一场横祸。事后,有位同志曾告诉他他走进酒店时,从他窗口里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穿西装、戴墨镜和礼帽的人,后来,这个人好像在窗下还徘徊了片刻,那粒石子很可能就是他掷进来的……于是,徐星脑子里出现了一种联想。看来,有人暗中在保护着自己。他是什么人?也许是打入敌阵的同志,也许是国民党左派人士,也许是革命的同情者。至于这张便条上提供的情况是否可信,他觉得无须猜测。在这么重大的事情面前,他宁愿信其有,也不信其无,他宁愿作一次死的冒险也不愿抱着侥幸的心理等待、观望。于是,他对那两个青年人说道:“什么都不用去推理,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便是和高树成拼个鱼死网破。有没信心?”

那一高一矮者突然笑了,笑得很轻松。

“不能轻敌呀。”徐星正色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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