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9)
闪电
上篇
1
一九二八年,冬。乌云沉甸甸地压在武汉三镇的上空。恐怖与寒冷,笼罩了这座南方最大的江城。这天夜里,地处江边不远的美的小酒店里,有一个男子在自斟慢饮,他喝得并不轻松、畅快。黑色的礼帽压到眉梢,几乎遮拦住他整个脸庞。不过,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却能让人一目了然:宽肩、虎背,穿件棕色长衫,从他握杯的左手起杯落杯时那刚劲雄健的招势上,又可见他是个剽悍的中年男子……他喝完第二杯酒,便理智地放下了筷子,指头在桌面上轻轻地弹动,那姿态,似在深虑且决定着某个重大问题……
不久,海关钟声敲响了八下。这慢条斯理的钟声,似乎把他所思虑的问题推到一个不可回避的境界,于是,他轻而果断地敲了下桌面,站起来,走出酒店。他站在台阶上,向上微微地推了推礼帽,又机警地左右旁顾了片刻,然后,叫了一辆人力车。
他坐在车上,掏出一个粗框墨镜戴上,将礼帽抬高了。这眼镜不是一件普通的化装小道具,它另有妙用,绿色的左右边框向外突出,里侧镶有一块特制的镜片,戴着它,保持向前看的姿势,就可以随时观察身后和左右的情况,防止盯梢。那么,他身上负有什么样的秘密使命呢?
车子来到华昌路口,停住了。他在一个背亮处付了小费,取下眼镜,等车夫走后,拉低了礼帽,然后一踅身,进了左手边的一条小巷。没有行人,没有路灯,一切皆浸泡在寂静与黑暗之中。他脚步虽轻,但还是发出了一声声使人心惊胆战的闷响。
他没停步,笔直朝小巷深处走去,来到一栋破屋前,猝然站住,四下望了望,确信无人盯梢,便踮脚看了下门牌——长康巷322号。于是,迅速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塞进门缝,然后,疾步离去,夜,吞没了他的身影……
2
“礼帽”在小巷深处消逝后不久,华昌路口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她头发蓬乱,如黑色的瀑布一般,遮住了大半个脸;一双眼睛被一副风镜罩住,而嘴唇和下巴却被一条宽宽的、黑色的围巾包裹。她似乎心力交瘁,疲倦不堪,但从她机警地左右旁顾的神情里,又可见她紧张的神经,并未在疲倦中松弛。
这时,从远处昏暗的路灯光里,疾步向她走来了两个男青年,他们一身乞丐般的打扮:衣襟破烂,蓬头垢面,但眼睛炯炯有神,步履刚劲有力,浑身显出了一股锋芒蓄藏的雄健劲儿。他们来到那女子跟前,使了个眼色,便一起进入了漆黑且安静的长康巷内。
他们是什么人?神色为何慌张?
那女子叫朱明,年方二十三岁,是中学时代就投身于革命阵营的年轻共产党员。“七一五”反革命政变之前,一直以机要员的身份,活跃在汪精卫把持的武汉国民政府办公厅内,为我党传送过不少重要情报。一九二八年元月,与她直接联系的湖北省委军委负责人黄佑南被捕叛变,供出了她的身份,就在稽查总队准备逮捕她之际,她逃了出来。然而,党组织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被迫转入地下,尽管她冒着生命危险,乔装外出,寻找一月有余,仍一无所获……
那两个年轻男子,高的叫天天,矮的叫地地,都是她的表弟。他们不是共产党员,但在大革命时期,却是码头工会里的积极分子。对表姐眼下的心情与处境十分同情,也经常帮她打听与寻找。这不,又寻找了一天才回来呢……
“怎么回事,这么紧张?”进了小巷,朱明轻轻地问两个表弟。
“刚甩掉几个便衣。妈的,缠了我们一个下午。”地地愤愤地回答说。
他们再没有说话,继续往小巷深处走去。来对322号门前,她抬手轻轻地敲敲门。不一会,门开了一条缝,他们一闪身,进去了。
这是天天兄弟俩的家,一年前,朱明的全家迁往上海,她从敌人阵营里脱逃后,一直秘密地住在这儿。此刻,屋里没有点灯,比小巷里更黑更静。
他们坐下后,喘息了片刻,朱明问道:
“表弟,有线索吗?”
“没有……你呢,表姐?”天天说道。黑暗中,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天似乎想给这里的气氛增加点热量与光明,便点燃了一盏油灯,于是,昏暗的光充塞了整个屋子。就在这时候,门框边的一张字条落入了他们的眼帘。地地一步跃过去,惊诧地拾起,展开,于是,他们看到了这样几行字:
“有人叛变,湘鄂西暴动计划落入稽查总队队长张小林之手,今晚暂存他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里。请奋力夺回‘计划’。”十万火急!看罢,朱明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峻了,成熟了,少女的全部稚气,从她的每个微小的举止中和眼神里消逝殆尽了。她盯着那张纸片,仿佛想从上面得到一把解开淤积在她心里的谜团。
“我觉得这是假的,是引我们上钩。”地地忿忿地说道。
“我认为是真的。敌人如果知道了表姐的下落,何不将她一下子捕住了落个痛快?”天天摇了摇头。
“不,敌人想利用她,将地下党一网打尽。”“不,要真是这样,敌人会盯梢,可是,这么多天来,我们一直未发现盯着她的尾巴;还有,表姐本身对于敌人来说,就是一条大鱼呀。”
他们兄弟俩争过去,辩过来,最终得不出个结论,于是,便把询问的耳光投向沉思中的朱明:“表姐,你的看法呢?”
她把字条放在油灯上点燃了,然后说道:“我宁愿相信是真的。”“那么,这张纸片是谁送来的呢?”地地追问了一句。
“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了的头发,“一个月前,胡宗铎的稽查总队准备将我逮捕的前两小时,我也在宿舍的门缝里发现了一张通风报信的纸片,我才得以逃脱的……”
“你是说……”
“我认为,这两张纸片可能出自一人之手。此人一直关注着我们。他是谁呢?”
朱明的每句话,在他们兄弟俩的眼里,是一种绝对的权威。他们倒有些紧张不安了,因为,如果这份情报是真的,那么此刻握在张小林手里的那份计划将会使苏区无数革命者牺牲呀。
“怎么办,表姐?”
朱明脸色一沉:“我想起了一个人……绑架!”她看了一下手表,时钟已指向九点三十分,“你们抓紧时间,换上最时髦的衣服,为了缩小目标,分成三路出发,十点整在厦光舞场门前会合……这是一次冒险行动,但在无法找到地下党的情况下,我们别无他法了!”她的嘴角露出了智慧与勇敢的笑。
3
就在朱明他们谋划着一场冒险行动的时侯,武汉卫戍司令部稽查总队队长张小林,正和他手下的几名帮凶,聚会于德华酒楼。
这个张小林乃是胡宗铎的内弟,年龄不过二十五六岁,长相颇为秀气,细皮嫩肉的脸上,总挂着几缕笑意,说话也很少粗声大气,穿着一套西服,打着深颜色的领带。尽管桌面上满是美酒佳肴,他却理智地克制着自己,没有尽情享受,因为他腋下的黑色的公文包里装着那份情报。他本想将它火速送给他的姐夫胡司令的,但他却到宜昌去巡视了。他不愿交给其他人,怕别人分享了这份厚功。他只得放在身边度过一夜,明天再作论处……他想到这些,不禁伸手摸了摸公文包,嘴角荡起了自鸣得意的笑意。
“来,诸位,我提议,祝张队长福星高照,再展官运,干杯!”坐在他身边的队副高树成,巴结讨好地提议道。
在座的一一站起,在朗朗的祝福声中干杯。张小林虽面带微笑,心里却暗暗地骂了一句:“妈的,福星高照?屁!应归结于我张某大智大勇……”
今天下午四点左右,他带领十来名稽查队员,驱车来到长江码头巡视,正巧撞上武汉市公安局的几名“便衣”,从熙熙攘攘的旅客里推出了一名中年男子,并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纸片。张小林是何等精明的角色,从“便衣”们的脸上感觉出了那张纸片的重要,于是,就在他们准备将那中年男子推上值勤车的时候,他感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果断地对天鸣放了三枪,又在他们发愣的一刹那,令部下冲了过去,用枪口顶住了对方的腰部,连纸片带“犯人”抢了过来。
于是,一块香喷喷的肥肉,便成了他张某的下酒好菜。
“队长,林逸圣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呀。”有个部下当时就提醒他。然而,他却捧腹大笑了。他笑这家伙蠢笨和无知,他张小林还需要一个小卒卒提醒么?是的,那林逸圣虽是公安局长,曾任过胡宗铎十九军参谋处长,性情暴戾,但他的命运毕竟掌握在胡宗铎——他姐夫的手上,他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对他张某哼一声大气……
……此刻,他见席上的帮凶们都沉湎在美酒佳肴之中,便带着两名勤务兵,悄俏地离开了酒楼。
张小林先来到设在江汉路附近的队部,给花楼后街的看守所打电话,询问道:
“新押的共党要犯在几号囚室?”
接电话的是个值班上士:“报告队长,关在七号囚室。”
“严加看守,出了麻烦,我拿你们的所长是问!”
“明白了,请队长放心!”
张小林放下电话,看了下手表,时钟已指向十点,他想,他的美人儿快回去了,于是,驱车朝宅邸而去……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