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8)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八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8)

远唱

第一章1

从县城出发,乘一叶扁舟,荡两把木桨,沿着一条狭窄的河流,甩开很多弯,丢掉蛮多滩,于是,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小镇。这个小镇真小,满打满算不过百十来户人家,且都是由青一色的木板墙、千子瓦做成的平顶尖房,它们门对门、户挨户,一溜排列着,形成了一条独街。街面是古老的大青砖镶成,由于人们长年累月的踩踏,有的地方凹进去,有的地凸出来,蛮不平坦的,看上去,就像一个苍老、干瘪的老人;街面窄狭,弯曲且短小,一头懒散的牯牛撒把尿,可以从街头撒到街尾;围着小镇的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都是些伸向农户的黄泥巴小道,像蜘蛛网一样纤细、一样密密麻麻,乱乱糟糟的。与外界没有隔绝的就是街背后的那条小河。它蜿蜒北来,在这儿拐了个弯,又蜿蜒东去,河水不急不缓,一年四季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就像是一个永远温和、贤淑的小女人,让人爱怜,也让人心悸。

小镇的街东头竖着一块一米见高的青石,上面刻着三个字:来望镇。传说还是明朝的事儿,镇里出了个秀才,衣锦还乡的时候,他就在镇东头修了一座庙宇,在镇西头刻下了这块石碑。不知何年何月发生了一场火祸,庙被烧了,这石碑却一直留着。碑风蚀得厉害,斑斑驳驳,但“来望镇”这三个字还是辨认得出来的。残缺了的点横撇捺,就像一张张嘴,在对过往的行人唠唠叨叨:这小镇老了,有些岁数了。

来望镇是偏僻的。铁匠抡起锤敲打和缝纫机发出的声响;清晨飘动的细雾和黄昏袅袅升起的炊烟;河边洗衣妹子的歌儿和镇外放牛伢的鞭声,都透出一几分遥远、几分幽深。偶尔小镇里走动一个陌生人,便会带起一双双惊诧的眼睛。那目光儿像刀片一样,锋厉得可以刺破人的织物……

来望镇的人又是本分的。一代一代的人很少走出去,就在这弹丸之地上凄凄苦苦地经营、规规矩矩地生活,不为富足拼,也不为穷困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镇外那潭湖水一样,不曾溅起过漪涟……

来望镇小,来望镇就是一个世界。

那是个天有些昏暗的傍晚,永远安静的来望镇,出现了一些反常。穿着花格格衬衫的小珍珍,手挽着奶黄色的猪菜篮儿从镇外回来,却见满街满巷站着的是人,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在窃窃私语,那神秘劲儿,就像那家寡妇的床下拉出了个光头和尚似的……珍珍是个懂事知礼的黄花闺女,这气氛虽使她小鹿般的、水灵灵的眼睛蓦然睁大了许多,但她并没有走过去打听,也没有抬眼看人,只是低勾着头,用细碎碎的步子朝家里走去,只是她心窝里有一个蛮大的问号在跳来跳去:“来望镇又出了那门子的活鬼?”

她的家住在镇西头。她前脚刚踏进门槛,后脚就跟来了镇上的活寿星老六爷。

老六爷孤孤寡寡度了一生,眼下过了九十八,是百岁叫得应,土里入得去的老朽了,可老天爷对他却格外的偏袒,腿上骨,脚上筋,都是出奇的硬板,吃了饭,老是不肯闲着,穿着一套来望镇上独一无二的单布长衫,拄着龙头拐杖在镇里镇外转来转去,见了不顺眼的人、不顺眼的事,便死劲地用拐杖乱戳,捣腾得青石板街面“嘭嘭”地响。不过,他是有威严的,在来望镇里,就是一尊活佛,好多贱眉横眼的年轻后生见他远远地走来,便会择路而去……

珍珍虽是个规矩女伢,打心眼里也不热乎他,这当儿,碍着脸面,就不冷不热地道了声:“啊,您老来了,稀客。”

六老爷只在鼻子里冷漠地哼了一声,就拉着诚惶诚恐迎过来的珍珍的老爸进了厢房。他整天价地总是这般神秘和紧张,珍珍也就没在意,自顾地剁起了猪菜。罢了,又进厨房做饭。厨房和厢房只隔着薄薄的一层壁儿,因此一进门,便听见了老六爷的声音:“你当心呀,他这一回镇,说不准又要出乱子……”哪个回了?她一惊,又记起了大街上好生紧张的那拨人,便急急忙忙把耳根贴近壁子,想听个真切。老六爷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就什么都听不清了。她好生恼火,便翘着薄薄的嘴唇儿,一扭细腰身跑进了后院里……

这个院子对着小河。

一溜大雁成“一”字形地从天上飞过,留下了一串脆生生的歌;蹲在河坡上的青蛙,开始鼓噪了,一声连一声,有节奏,有韵味,像一个顽童在牛背上吹着竹箫;太阳很固执,还挂在树尖,久久不愿沉下去,月亮却急冲冲地露出了圆溜溜的脸盘,不是奶黄色的,而是像蝍鱼肚一样的乳白色。这般颜色与来望镇仲夏黄昏气氛很是和谐,不经意里,添了些幽怨和凄美……如果换一个日子,站在后院的珍珍,对着这般景色会看个够、看个饱的,可今天她没有这份闲心,心叫老六爷的那句不明不白、无头无尾的话牵走了,拴住了。她背靠在一棵楝树上,手儿玩着长辫子,眼睛望着脚尖尖,想着:老六爷说的那个他字,是这个“他”,还是这个“她”?若是这个“他”,回镇的便是虎生了;若是这个“她”,回镇的当然是金妞了……

不对,一定是这个“他”,金妞已经在县城和男人结婚了,不会回来的。即便是回来了,大伙也不会大惊小怪,不就是回娘家么……她突然激动起来,隆起的胸脯,在那花格格的衬衫里一起一伏的。她决定去看个究竟,看个实在。虎生在镇里没有家,一直借住在哥嫂那儿。于是,她进了屋,又踅出了大门,装着上街串门儿去了。

2

来望镇只有一条独街,呈东西向横躺着。街面自然比不上院子里亮敞。往上爬的月亮照不着,往下沉的太阳也照不着,而且还把北边那排房子的阴影统统地推了下来,使得街面像一条弯弯曲曲的乌尾蛇,凹凸不平的、灰黑不明的大青砖,是它密密麻麻的鳞片。珍珍的脚踩在上面,真有些担心这蛇儿忽然动弹起来。果真这样,那左右两排可怜的房子不稀里哗啦地倒塌才怪呢。街上阴森森的、清寂寂的,难得看见一个人影儿,也许是畏惧这里的气氛,去院子里吃晚饭去了啵;那些笔尖儿大小的飞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满街穿梭般的飞上飞下;几只灰色的、黄色的狗儿正乐得其时,拼着性命儿地在追逐、厮打……珍珍没出过来望镇,没见过大世面,当然也就不会产生这里与外面的隔膜感,只是觉得有点儿压抑、沉闷,只是觉得生活不该总是这样子,应该快活一些、明朗一些……也许心窝窝里正是有这么一种躁动感,她才盼着虎生回来,又冒冒失失去找他的。在她的心目中,虎生是了不起的角色!两年前,他和金妞一起曾使这个镇子活鲜过一阵子,尽管他们最终被老六爷赶出了来望镇,但是,要使这儿重新活鲜起来,不靠他,谁还有这个能耐?她希望他回来,她希望这儿变一变。

可是,等走到虎生哥嫂家门口,她的脚像长了根似的地移不动了。她想,一年三百六十天难得上门一次两回,这光景进去,人家会怎么想?“去不得、去不得……”她刚准备车身离去,突然见虎生的两个小侄子追打着从屋里冲了出来,于是,她心里“腾”地跳出了个好计策:我何不逗逗他们?若是他真的回了,听见我的声音他会不来的,不管怎么说,我珍珍还保存着他送的那个圆圆的铜镜呢……于是,她甜甜地笑着,说道:“牛儿,你们又在顶角?担心爸妈打烂屁股。”她故意把声音提得老高老高,牛儿爸出来了,牛儿妈出来了,却不见虎生的影儿。她好生沮丧,转过身,往回走去,走着走着,她突然记起了那个碾台;“哎呀,他说不准在那儿!”心思起,脚步就转了方向。

碾台在哪儿?

走出镇东头几箭远,挨着小河边的地方,有块平平展展的河滩,上面长满了绿荫荫的水柳,那碾台就躺在这水柳中央。那年虎生和金妞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向“穷本分”的来望镇挑战的……不一会,珍珍出了镇东头,来到了树林边,水灵灵的眼睛一旁顾,见左右无人,便钻进去了。再回头从树间叶片里窥探来望镇,模模糊糊的,像一个坟堆儿……

我曾品尝过一颗苦楝

哪知又苦又酸

我随手把它扔掉,扔得很远

苦楝丢了,口里却泛起了清甜……

突然,柳树林里飘出了一个男人的歌声,蛮浑厚的男高音。曲调新鲜,又缠绵悱恻的,珍珍不曾听过。不过,这声音太熟悉了,她心里就惊喜地叫了一声:“啊,他果真回来了!”她寻声朝树林深处望去,碾台边,真的站着虎生!可是,她却不敢走上去了,因为唱歌的虎生刚刚游泳上来,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赤红色的太阳,穿过树林的空隙,在他裸露的、强健的胸脯上燃烧,沾在身上的水点儿,被阳光反射着,一闪一闪的,透着晶莹剔透的光……一个女儿家,偷看后生的身子,羞呀!她的脸倏地绯红了。想回避,却来不及了:虎生发现了她。他忽地站起,像弹簧一样地跳到了她的面前。他还是那有高声大气,一点也不像逃难回来的人:

“你好,珍珍妹!”他盯着她,眼睛就没有转弯儿。

“好,好,你呢,虎生哥?”她样子蛮忸怩,头勾着,眼睛望着脚尖。

“哈哈,我还有不好的时候?笑话!”

“虎生哥,我晓得你会回来的。”好一会,她才说。

“我当然要回,好儿不嫌娘丑。”

“不过,这两年你怎么过来的?”

“没什么,一鼓劲儿就过来了。当过水手、做过挑夫,也拉过板车。到过县城,也到过省城。嗐,县城太小了,不提也罢,那省城才是真个儿的大世界,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被我看见了。就说厕所,我们叫茅坑,人家叫卫生间,比我们房子修得还漂亮,雪白雪白的墙,干净的地,门口还栽着花,香着呢;烧饭吃水用不着肩挑,只把龙头一扭,像银子一样的水就哗哗地流进了锅里、碗里、桶里……总之,说不完道不清,稀奇事多着!我真得给赶走我的老六爷磕个响头才是。”

“真的?”她眼睛一亮。

“哪还有假?”他掏出一支香烟,点燃了,“要不是这碾台,还有你三头两回往我梦里钻……”

“羞死人了,我是你什么人,要往你梦里钻?”

“嘻嘻,看你吓得像见了活鬼!什么人?还不是忘不了碾台的人么。”

“哪个记得这该死的碾台了?”

“珍珍妹不要嘴硬,这碾台架子上没长起苔藓的地方,不就是你坐的么?这草尖上挂着的几绺青丝,不就是你留下的么?”虎生做了个怪相,对着她挤眉弄眼,蛮得意的。

珍珍变成了个桃花脸,变相地认账了:“你好精,精得像地里跑的兔子。”

“哈,兔子?它算什么玩意?只会钻草丛。”

“可是,还有一只精兔子回来不了啦。”

“你说的金妞?”

“嗯。那年她一到县城便和一个男人结了婚。”

他低下头,想了想,但终没词儿。

“虎生哥,以后你该怎样生活了?”她又说。

“哈,天下路无数,条条任我走。我要气死老六爷,你信不信?”

“怎么个走法嘛?”她小鹿般地又睁大了眼睛。

他神秘地眨了眼,放低了声音:“明天告诉你,反正够来望镇好受的,够那帮穷本分的左邻右舍好受的。”

这时,太阳无影无踪了,月亮从鱼肚色变成了乳黄色,渐渐地开始明朗起来,但林子里光线却愈来愈朦胧、愈来愈灰暗了……

又说了一会话,珍珍走了。刚刚出林子,撞上了镇上最规矩的女伢久英。她幽灵似的闪到她的面前,阴阳怪气地说道:“珍珍么?天都断了黑,还惦着碾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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