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7)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7)

远镇

1

这是个很小的集市,也是很偏远的集市,但它却有些“来历”。这“来历”是真是假,没人考证,也没法考证。总之,是一代一代人往下传,外乡人不信,集市里的人信。这“来历”说的是远得没有年份的时代,有个贪玩的仙子来凡间游历,与一女子一见钟情,便私自订下了婚约,回到天上后,却遭到了父王的反对。于是,他又再次下凡,巴望与凡女团聚。不料,父王将她暗藏起来了。他好生悲痛,便四方寻觅。进深山、出峡谷、走荒原、奔老林,可仍不见她的影儿。一天,当他来到一块一马平川、但又荒无人烟的地方时,终于绝望了,这个神力无比的仙子,双脚跺地,长杖挥起,仰天悲啸起来……于是,在他跺脚的地方就下陷了几米,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人称仙子渊;在他拐杖划过的地方,便有了一条清亮得像泪珠儿一般透明的小河。后来,在渊与小河之间激起的土堆上,断断续续地移来了居民,久而久之,这里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许多年来,人们唤它来望镇。

也许因为这儿偏僻,虽经历了漫长年月的变迁,来望镇总是这般大小:一条独街,头尾相连也不过几百米。更有趣的是,还把它分成了东街、西街。东头云集了整个镇子各种类别的商店,诸如百货、匹头、茶馆,浓缩了全镇的繁荣。不管是摇着木船来做生意的外镇商人,还是踩着纤细的黄泥巴小路进镇赶街的农户,都会自然地朝这边聚拢。日头跳出来,又复归沉落下去,这儿如百鸟噪林,好生热闹。而西街呢,相形之下就显得清冷、寒酸多了,且不说没有一点儿人气儿带来的热闹,就连一家卖盐卖糖的小店儿也没落个脚儿。镇对岸的那些农户,乘西头的渡船进了镇,也仅仅只把西街当做一块匆匆而过的跳板,哪个也懒得停留一时片刻,而东头的市民一年到头就更难得光顾西街了。那些刻薄的女人,常常对着初来乍到的客人摇唇鼓舌:“西头呀,唉,遭孽!我们都懒得去串门儿,你们就别过去了……”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西街的人就不信没有个变化。这天下午,来望镇便有了反常。东头的伢子们、老人们、后生们,都一窝蜂似的朝西街涌去,好像天上忽然间掉下了一个“西洋景”。其实,不是“西洋景”,也和“西洋景”差不多,从记得清的祖辈那儿开始,来望镇就只有青一色平顶尖房,或泥巴糊的,或木头架的,或红砖青瓦垒的,眼下,突然间竖起了一栋三层大“洋楼”,哪里能不叫人大乱阵脚、骚动起来了呢?

最让东头人眼馋的是,这楼房该建在东头,怎么就跑到个鸟不生蛋的西街呢?不过,说他们仅仅只是不服气儿,或者只是为了一睹洋楼的威风,也是不尽然的,他们心里大都还藏着一个念想,那便是在洋楼落成典礼上,再看看它的主人:一个叫春生的男人,一个为西街长了脸儿的男人。

这个春生,今年三十二岁了,还没成亲。他土生土长在这个镇上,父母过世得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的骨头有几粗,身架子有几大,头发是稀是密,人们心里都有个九九数。然而,他却永远是这个镇上难得消停的人物,一不小心,他便会闹出个事来,让自己的名字在大伙的舌尖上滚来滚去。因此,人们也就习惯于用吃惊的目光注视他了。单说他的婚姻吧,要是没有那些意想不到的碰碰磕磕,他大概早就是孩子他爹了,哪里还会是孤单单光棍一个呢?他蛮小蛮小,小得光着屁股在沙滩上摊“大”字都不觉害臊的当儿,人们便说他和西街的小竹玉是天生的一对儿。到了20岁的那年,他真的要娶竹玉为妻了,玉儿做豆腐买卖的爹,却开出了八百元钱的彩礼单。他急了,玉儿也急了,就请好多好多的人上门求情,但都是白搭。玉儿那做豆腐的爹,一点也不像豆腐那般稀里哗啦、软皮拉精的,而是固执、硬犟得很,一口气儿也不松,一个子儿也不肯少。愁煞了的春生,只好远涉他乡,挣钱去了。等到三年后,他凑满这笔钱回到来望镇时,玉儿却下嫁给了镇里的一个裁缝。异乡谋生三年,流过血,流过汗,但没流过泪,这回,他偷偷地哭了。他不怪竹玉,他只怪那些谣传他客死他乡的长舌鬼。他本不想再离开来望镇了,娶不了玉儿,能经常看到玉儿也好。但是,一天不见玉儿,心疼;见到了玉儿,心更疼。有闲言碎语就围住了他:“这个春生,神神叨叨的,八成是中邪了。”“玉儿也是,嫁了人,就该安稳过日子,哪有吃碗里看锅里的理儿。”听了,春生尴尬,玉儿也憋屈。于是,在一个大雾的早晨,他又悄悄地、贼一般地溜出了来望镇。这一去便是六个年头。他在外省的一个山坳里承包了上百亩茶树。镇里人们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又疯传他娶了一个山里的妹子,标致得很。可哪知五个月前他再回来望时,却仍然是孤寡寡光棍一个。于是镇里的那拨撑饱了肚子,闲着手脚没事干的老少娘们又说:这小子发了大财,那天他进镇时,提着的一个两尺见方,圆鼓鼓的黑包包,装的都是“麻脑壳”,不然,怎么选在半夜三更回来?他是想用这钱儿在镇里买个老婆,水是故乡甜嘛;又有人推测,他是听到竹玉去年死了丈夫才回来的,旧情难忘……其实,这都是猜测而已,春生到底是为了哪一桩事儿再进来望镇,都难说个口清牙白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发了财,几个月的时间,就在西街修了一栋“洋楼”,便是见证。

这当儿,镇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已经把那“洋楼”团团围住了,他们倒要看看,春生这小子修了“洋楼”,还要弄个落成礼典,他心窝窝里到底装有什么变法。这在来望镇是没有先例的。“洋楼”上扎满了彩花,红的、绿的、黄的。夕阳把天空烘成了桃红色,也给“洋楼”添了不少的光彩儿,看上去,很壮观的。

“啊,大伙看,镇长也来了!”

人堆里,不晓得哪个喊了一嗓子,所有的人头刷地一下,就扭向了一边,唧唧喳喳的闹声、笑声也戛然而止了。紧接着,大伙又自觉地向两边后退,让出了一条窄窄的道儿。这道儿从镇长的脚下,一直伸向“洋楼”前高高拱起的台阶。

镇长是来望镇的最高长官,也是来望镇的好多居民一生里见到的最大的官。说省长、县长什么的,那是梦里的事儿。春生建栋“洋楼”,把镇长都招惹来了,这肯定是来望镇的一件大事儿。

镇长满脸春风,喜气直冒,一边往前走,一边不住地向市民们点头致意。到了楼房前,他一把拉住春生,又上了三楼的平台,然后,对围着“洋楼”的大伙讲话了。他六十沾边,嗓门却洪亮,像一片响锣:“乡亲们,我赶来参加大楼的落成典礼,是想趁这个时候向大家宣布一个好消息:好个春生!他发财不忘故里,把这楼献给了政府,从今天起,它便是大家劳动、工作之余,养神、娱乐的俱乐部了!真的好个春生!他想使我们整个镇子都繁荣起来,西街也像东街一样……”

楼下就猛然爆发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声。

“安静下,请大家安静下。”镇长在楼上喊道,“下面,我们请春生同志讲话,好不好?大家鼓掌欢迎!”说罢,他车过头,愣住了,这个闷头鸡一般的春生也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走开了……

2

春生是在镇长演讲得最动情、最激昂的时候离开平台的。离去前,他也并没有听清镇长讲了些什么。镇长怎么讲话,他没兴趣,他之所以尊重镇长的意见,搞个典礼,是想在这个场合里见到玉儿。他站在平台上,目光儿在人堆搜索,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一个旮旯也没有落下,玉儿的那张脸终是没有出现过。他有点儿遗憾,有点儿感伤,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地叹了口气,便把目光移向远处。他站在三楼平台,高度已超过了全镇所有的房屋。他看得见街后的仙子渊,看得见渊里长着的荷叶、蒿草和渊周遭一片绿莹莹的草坪,只是暮色渐渐儿地浓重,使得那里的一派景致有些迷离了,就像他蛮小蛮小的时候,留在渊边的许多梦儿一样……尽管楼上楼下满是人群,他却感到蛮寂寞蛮孤独的。他不敢再看仙子渊了。他车过身,目光儿追逐着小河,朝西头望去,突然,他的眼睛里蹦出了一束亮光,且在河边的一块跳板上停住了,因为跳板上有一个人儿正挥着棒槌,洗着衣服。人影有些模糊,但他确定,这模糊的人影儿就是他巴望见到的竹玉。

于是,他下了楼,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地离开了这儿。

其实,还是有个女伢看见了。

这个女伢站在一个蛮不起眼的角落里,不仅看见他下了楼,还看清了他脸上总在变幻着的各种表情,也感觉出了他心里的不舒坦。当他从后门走出,来到街后一片树林里时,她迎面走了过去,拦住了他的路。

“春生哥,你又想逃到哪儿去?”那女伢歪着头,说道。

“是你?鬼头鬼脑的,有事?”他停住,笑着问道。

嗬,他竟会笑!这女伢心窝里,仿佛突然间灌进了一大碗酒,漫开了一股子醉醉的、酽酽的感觉儿。

她叫妮珍,是镇里供销社的小会计,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她相貌儿长得蛮甜,身段儿也生得蛮美,如同小河边一根垂柳条儿。她是镇里公认的一枝花。25岁了,早到了有婆家的年龄,可她没有。她爱做梦,她的梦是很美的,如一声鸟鸣、一片绿叶、一滴亮晶晶的晨露、一缕白悠悠的云彩……梦做多了,便害得她难得找到对象。几个月前,春生回来了,她只撞见过几面,就惊喜地发现,这个世上再不会有哪个比他更合自己的心意了。她对自个说:这多年等过来等过去,原来是在等他哟。几个月来,她一见到他,就感到蛮不自在,甚至有些魂不附体……

“你到底有什么事?”他见她忸怩的样儿,半晌不答话,便有些着急地追问了一句。

她一惊,忙收住了神儿。找他有什么事?她也说不清,只是想看看他就跟过来了呗。她脸倏地红了,勾着头,胡乱地编了一句:

“大伙都、都想听你讲、讲个话……”

“你这个小不点,心眼可细着。”说罢,想走。

“哪个是小不点?都是大姑娘家了!你、你好瞧不起人!”她终于找到了话题,撅着嘴,娇嗔地说。

他从她的话中感觉到了一点别样的味儿,说:“你好生玩玩,我有急事,先走了。”

“不,你得说清白,我是不是小不点?”她用一双热烘烘的眼睛望着他。

“是,永远都是。”你说罢,便从她旁边绕过去,走了。

“喂……”

可是,他已经跑远了。她好生恼火,好生恨他。于是,小女伢的一股倔劲儿上来了,她又偷偷地跟着他向前走去,她要弄个明白,那里到底有什么急事在等他。

春生穿过一片柳树林后,站住了。这儿离小河很近,离河边的那一块跳板很近。他倚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定定地望着河,望着那跳板。

妮珍跟在他身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他在打量那个在跳板上洗衣的女人。再细看,那女人竟是寡妇竹玉!于是,一股冷飕飕的风,像一根绷紧了的弹簧,刷地一下刺进了她的心窝,浑身便有了一阵战栗。她一天到晚都在镇里打转转,关于竹玉和春生的传闻自然听了不少,但她不信,他不会去娶一个寡妇的。可眼前的事儿,却使她猛然间清醒了许多,亮晶晶的,而又是酸苦苦的泪珠从她眼角滴出来了,她怕再看下去自己会昏倒在这儿,于是,陡地车过身,紧紧咬着嘴唇儿跑开了……

天快断黑了。

在跳板上挥动着棒槌的竹玉,在迷离、朦胧的暮色中显得瘦弱和孤单。

棒槌击着跳板,发出了一声声的闷响;河心,有鸭和鹅在叫,长一声短一声的;河边,一条想捕小虾吃的鲶鱼,在匆忙地转来转去,尾巴撩出水面,不时地搅起一圈圈的涟漪;泊在对岸的渔船,开始燃灯了,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河滩的轮廓已模糊,却散发着潮湿的、淡淡的小草和漂浮物的腐烂气息……春生站在这儿好久。他呆了。一个悬挂在空中的蜘蛛网飘到了他的脸上,痒酥酥的,这才使他醒了过来。

“竹玉,我看你来了。”春生走过去,站在竹玉的背后,声音不低不高,不生硬也不柔和。

竹玉停住了手,车过了头。这是一张迷人的脸,尽管黄苍苍的,蛮难得找出一点生气;尽管眼角、额头都过早地、过多过深地爬上了皱纹。她见了春生,神情先是慌张,续而平静,最后归于冷漠。她低垂着眼帘问道:“你不要再找我了。你回来后找过我53次,这句话我也对你说过53遍,你应该记得了。”

“我只想问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大楼典礼?”

“我不想去,没理儿。”

“你应该晓得,这是我对老家的一点心意,也是我想让西街繁荣起来做的第一件事。”

“春生,你不要多说了,我不想去就不去了。”

“竹玉,你、你变了。”

“是的,我再不是过去的竹玉了。你别找我,我们都需要……安静。”

“不,我下不了这个决心,也不能下这个决心。你应该晓得,我的生活中需要你,你的生活中也需要我,否则,我们哪个也不会……安静的。”

“你……”

竹玉的眼泪涌出来了,猛然提起衣桶,连棒槌都忘记带上,便鬼打慌似的跑开了,埋没在匆匆断了黑的夜色里。

春生有几分无奈,没有喊,也没去追,神情茫然且沮丧地车过身,踏着原路返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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