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6)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六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6)

那张该死的存折其实,她只出了十天差,然而,感觉上却不啻是一年,或者更长些。离开了丈夫、儿子、家庭,日子真难熬。不过,也不是徒然无获,尽管独自一人辗转不停地长途乘车、乘船,不乏有寂寞、孤独的袭击,却有了充分的时间去冷静思考、而且最后决定了一件事,一件十分要紧的事——给一张常常扰得她心神不定,有时甚至叫人惶恐不安的存折派出了用场:买一块地皮、修一栋小楼、前有凉亭、后有花园;黑白电视机换成彩色的,电风扇换成空调,制一台“三洋”,买一台冰箱,留五千元儿子结婚,剩下的余额,以防退休后的不虞……

生活如同下棋。此举实属上策,可叹!是呀,是该给这张存折找条出路,安排个归宿了。俗话说得好:“夜长梦多”,要是蒙在它身上的那一层薄雾,一旦被一阵不祥的风不留情面、残酷地撕开,只有天才知道,它将会搁浅在那滩那港,像一条猛然间遭到台风袭击的船舶一样?

一年前,她在异邦侨居了大半辈子的家父大人回了国,但不久却猝然仙逝了。本来,他在国内也是儿孙满堂,但弥留之际,又偏偏只有她一人在场。清理遗物时,她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这张存折。包着它的是一张洁白的纸,纸上写着一份遗嘱:“儿辈,请将我的一点积蓄献给国家,以了老朽大半辈子的眷恋。”这简简单单的两行字,如同一只魔力无穷的巨手,把她陡地推进了另一天地的另一氛围之中。当时,她大失所望,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唉,没法,异邦的风风雨雨,春夏秋冬,竟把他的感情扭曲,变态……”但是,失望的雾霭笼罩她心境的时间并不长,她马上笑了,笑着让那张洁白的纸化为了灰烬,笑着让那张存折变成了她囊中的财物……

尽管这一切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的,但是,为了稳妥起见,以防不测,使这份险些“飞了”的遗产永远完整地留在她手里,不致于落入国库,也不致于在众多兄弟姐妹的争夺中“四分五裂”,她在丈夫、儿子面前都没有透露一个字,一直谨慎地放在她用的那个灰色的枕头套里……哎呀呀,谁能理解她因此而忍受的折磨呢?每天晚上,她那电烫了的松软的头发一接触到枕头,就噩梦不断,存折上一长排无生命的阿拉伯数字,都变成了充满活力的、可怕的东西:洪水呀、野兽呀、獠牙呀……向她扑了过来,企图把她淹没,把她吞噬。每次惊醒后,尽管汗水涔涔、心神未定,她要做的第一桩事,就是把手战战兢兢地伸进枕头套里,看它是否还安稳地躺在那里……

办公室的同事们都说她消瘦了许多,甚至有些干瘪了,劝她到医院作一次全面检查,是不是有什么潜在的疾病。她没有去。医生对她没有用,中、西药都治不好她的病,她知道病因所在:如果把那张几寸见方的存折移个地方,也许能够使她“元气”康复,奇迹般地胖起来,然而,她不放心呀……

这次出差,枕头不能随身带,她认为,重新物色一个保险的“储藏所”的时候到了。可是,什么地方最可靠呢?箱子底层吗?不,虽然有“铁将军”把守,然而,这与“此地无银三百两”又有什么质的区别呢?傻子才会这样干……通过“否定之否定”,最后把它移到了儿子房间写字台上的玻璃板下。她儿子是一个工厂的团总支书记,工作甚忙,是无暇动它的,当然,窃贼也就更不会怀疑其中有什么隐秘了……万里旅途中,什么样的念头都在她心浮动过,诸如丈夫的脾气倔犟,又与人争吵没有呀?儿子喜欢骑自行车想问题,遇到了车祸可不得了呀……但是,唯独存折这件事她是感到万无一失的……

唉,谢天谢地,可怕的出差今天终于结束了。一下火车,她就径直往家里赶去……

她就要见到丈夫了!

她就要见到儿子了!

她就要回到家庭的怀抱了!

她就要把那张存折转化为人民币,把旅途中构思的“宏图”付诸于实现了!

她高兴,她激动,她流泪了……

尽管这条街道窄狭而漫长,人们熙来攘往,而她的两条瘦长的像叉棍一样的腿却十分称职,灵敏地选择着最好的、最经济的空隙,高频率地向前移动着;她脸上的那个稍为有些见大的鼻子合着步子的节拍抽着风箱曲,在“呼呼”地响个不停……

不一会,来到了家门口。丈夫、儿子都没有下班,她掏出钥匙打开了门。她把旅行包放到客厅的沙发上,接着就进了儿子的卧室。

首先被她眼睛亲吻的当然是写字台上的那块玻璃板了。她笑着,冲着它扮了个怪相,然后,伸出双手,准备把它揭开……可是,她的心蓦地加快了跳动,而且越跳越剧烈,“怦、怦、怦”,大有将包裹着的皮肉撞破之势。这种突发的、莫名其妙的激动,大概是期待过甚、眷念过深的正常反应吧。她只得收回手,按在胸前……当心跳缓缓地趋于平静后,她才再次伸出手用力把它掀开。是的,掀开了,可是,出现在她眼皮底下的却是一片可怕的空白:除了桌面,就是木板!这未免太残酷了。她大脑里的第一信号系统首先产生的是惊恐、紧张、痛楚的综合感觉;第二信号系统跳出的却是圆睁着怪眼的三个大字。“被盗了”!尽管家里的一切东西,包括锁、柜都完好无损,但她常听人讲,现在的犯罪分子作案手段高超,往往不留一点痕迹——不过,她很快就镇静下来了,“时间是破案的关键”。哪部电影里说的?已经记不清了,但她从中得到了启迪。于是,转过身,忍着快要脱眶的泪水,跑步去派出所报案了……

脚下的这条路,她常走,不,几乎天天都走,可是,今天它却显得特别漫长、难熬,尽管她使出了全身的解数,但那叉棍似的双腿,却愈来愈沉,频率也愈来愈低,象压上了铅块。这时,她突然懊悔自己以前没有接受儿子的劝告:“妈妈,您得加强身体锻炼呀……”

半小时后,她来到了派出所,打着手势,结结巴巴地向一位民警报告了案。与她颤抖的声音一同发响的是呼呼的鼻息声;而同她身子一起痉挛的又是脸上蠕动着的、一串一串的、谁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的透明物体……

“存折上是多少钱?“民警问道。

“……”

“说呀,别着急。”民警递给她一杯茶。

“不,不,我说,我说,有,有……”

“说嘛,这有什么为难的?”

“说、说了,五、五万元……”

“啊?这么大个数目,是公款吧?”

怎么回答?她支支吾吾,真的为难了。照直说吗?作为一个党办秘书,大小算个国家干部,多难为情,她似乎看到了局长严厉的目光和主任板着的脸孔,看到了幸灾乐祸的人们脸上挂着的讥诮……不,不能这样说,否则,将是后患无穷;说是遗产吗?对于一个由众多的兄弟姐妹组成的家庭来说,这也是十分可怕的,自己不但会失去他们的信任,而且存折也会随之“四分五裂”(如果存折找到了的话),还有,说不准她的那个生性横蛮的弟弟会举起拳头……不,也不能这样说,她皮包骨的身架子是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的。可是,到底怎么回答呢?她苦苦思虑,左右为难,终不得计。一贯自命不凡的她只有这时才感到大脑的的迟钝,不能适应突发的场面。她既怪民警多嘴多舌,又恨自己早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的目光在桌面上毫无目的地浏览着,企图用这种方法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紧张……

突然,是的,太突然了,她的眼睛在一张新到的市报上停住不动了。她神经质地抓起它就往外跑,似乎是被谁猛地抽了一鞭子。

“回来,你回来。”民警大声呐喊。

她还是一路狂奔往前跑。

“神经病怎么的?”路人惊奇,小声议论。

她既没有理睬民警,也没有与路人争辩,还是猛地朝家里跑去,口里一个劲地叫道:“天呀,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是呀,这是怎么回事?“爱国家、蒋珍珍献款五万元”。她的名字怎么上了报?存折怎么调换了主人?她要去问丈夫!去问儿子!她感到自己失了策:在发现存折失踪的那一刹那,为什么没想到先问问他们?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问了,至少不会在民警的面前出尽洋相。

春日里的晚霞,暖和和的,可照在她的身上,引起的却是一阵极度的烦躁和不安……

“轰”的一下,虚掩着的门被她推开了,不,是撞开的。

儿子已经下班,正坐在客厅里兴致勃勃地看报,见了她,连忙起身迎了上去:“妈妈,你回来了,回来的也正是时候……哎呀,您遇上了不顺心的事?哦,没有?没有就好。告诉您一个消息后,一切烦恼都会消失的……

前天,我搞卫生时,在玻璃板下发现了一张外公的存折,我和爸爸商量后,没等您回家,就以您的名义交给了国家。因为您是受过党多年教育的干部,我们想您不会有异议的,况且,外公生前也有过这种愿望……您看,真快,今天就见报了,明天还有记者来采访您呢……”

果然是他们父子俩干的好事,如今,功亏一篑,全毁于他们手里了!

马上就要付诸实施的“宏图”也像肥皂泡一样化为乌有了!她真想抱头痛哭一场,可是,她没哭,只是痛楚地长叹一声,重重地跌倒在沙发上了……

“怎么了?妈妈……”儿子的笑不见了,赶紧伸手相扶。

她没有答话,却猛地抬起了头,啊,目光是那样的可怕。儿子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如此陌生、冷漠、甚至还掺杂点凶狠的眼睛,会是一直深爱着他的母亲的眼睛。可是,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脸上却清晰地印上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好疼呀!儿子的脸,母亲的手,不,疼的是母与子的心,只是疼因有异罢了。

这是容不得她左右的一种下意识支配的结果!

这是她记忆中第一次触疼儿子的肌肤!

“妈妈,您怎么了?“儿子吃惊地问。

她再没有理会儿子,一磕磕绊绊地冲进了房里,一头倒在床上了。

这天下午,她滴水未进,粒米没尝。晚上,又失眠了。脑子硬是让“存折”二字搅麻木了,床架在她翻来覆去的震动中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大脑也随之不断地闪现出各种奇怪的影像。直到黎明之前,她觉得实在太疲倦了,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合上沉重的眼皮,企图镇静一下紊乱的大脑。然而,却办不到。黑色的夜,像一只巨大的黑熊,不断地变换着姿态和表情在她面前晃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要和她握手……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哦,她终于记起了。那是前不久在动物园看大黑熊特技表演的一个场景。她有点想发笑,喃喃自语道:“真是滑稽透顶、滑稽透顶……”就在这一刹那间,她觉得有一道光亮在眼前闪动。是幻觉?是真实?她睁开眼睛,发现室内确实进入了一缕微弱的曙色。她又把目光投向窗外:啊,醒来了的城市的早晨!树影扶疏,人欢车疾。一切充满生机……不知怎么,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了,开始细细地回味刚才久久徘徊在脑际里的影像,慢慢地,慢慢地,她平静下来了……

熊,并不以聪明为珍,只是以少为贵,它都有几副变幻的脸孔,使许许多多人的眼睹受骗,跟着它哭,跟着它笑,跟着它转动,而且还甘心情愿地献给它钱,献给它食物,而她是人,为什么不能变化?她想,存折既然已落入了国库,遗憾、后悔、责怪,乃至伤心都是枉然,都只会使精力作无谓的消耗。明智的人,应该把这件事的内幕压在大脑皮层的最底下,让它永远成为不为人知的秘密,从而“将计就计、顺水推舟”,用失去换来一份“得到”。对,“一定要得到……得到……”她想起了局机关就要人事改选了,她只有四十四岁,为什么不借此表演一番,假戏真唱?谁能说没有一个“席位”不是属于她的呢?

于是,她起了床。她又向窗外投去了一瞥。树影扶疏。人欢车疾……

啊,感谢你,醒来的城市的早晨!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儿子已经洗漱完毕。

她对他说:“昨天由于火车的颠簸,神经有点恍惚,不要生妈妈的气,啊?”儿子谅解了妈妈,笑着上班去了。

于是,她也笑了,笑着开始化妆,笑着开始思索一篇可能会决定她命运转机的发言提纲……然后,坐下来开始等待,耐心地等待——她希望儿子昨天对她讲的一件事是真的,要知道,她此刻的精神如此振奋,就维系在那一件事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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