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5)
师傅
师傅有个外号,人唤“四夕广林子”。我从航运学校毕业到驳船队报到的第一天,师傳叫了辆“麻木的士”,拖着我的行李且陪着我上了船。我们师徒俩的缘分就打这开始了。一路上,他叽里呱啦地嚼着腮帮子,间或挥动几下蒲扇般的大手,打出一两个没有丝毫饰掩的、带点儿粗野的,但也算得上嘹亮的哈哈,且不停地拍我的肩,唤我“细哥”或“哥们”。极和善,极爽快。那年,他四十来岁了,我满打满算才十九,对这个称谓,我既感到惶恐,也感到亲切,当然,更多的是窃喜:刚走出校门,便遇上了这位随和的师傅,相处下去肯定会感到轻松的。只是他的长相使人感到沉重:皮肤是紫黑色的,两个嘴片子厚实得像砖头,脸上有铺天盖地的麻子,坑坑洼洼里总像积着灰尘,或阳光或灯光一照,便会透出黑色的光泽……
那是艘两百吨位的驳船,首尾相加不过廿米,极小的一个世界。他是这驳船的头儿,用官方的称呼叫“驾长”,可实际上连我在内,他也只管得了三人。他安排我与他同住在一室,那是一个更小的世界,说是个窝可能更准确些,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六个平方米,两个小床一架,剩下的只是一条狭窄得仅容两人擦身而过的走道。
那天,他说来了新“水鬼”,得接风洗尘,便亲自和一个叫老三的水手上街买菜。回来时,提着一只硕大的母鸡。我装着乖巧,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他嘿嘿一笑,说杀鸡用不着刀,便抓住那鸡的两只腿,死劲往甲板上一摔,鸡痛苦地挣扎几下,便不再动弹。他就抓住鸡的头轻轻一扭,那头就掉了下来。血极多,从断了的脖子里直往外涌,喷了他一手,他伸出舌头舔舔,便提进了厨房。
傍晚时分,他烧罢饭菜,招呼我们喝酒。我拿来杯子,他却端来四个大碗。他说水手喝酒不用杯子,用杯子的不配当水手。他先满满地自斟了一碗,接着给我倒。我说不会。他说当水手之前也不沾这玩意,但慢慢的就会了,一餐不来一碗两碗便感到活脱脱的累。果然,他一扬脖子,那酒就咕咕地全下了肚。接着便开始用蒲扇般的大手撕鸡腿,用砖头般的嘴片子大块大块地吃肥肉,那滑滑的油水从嘴角直直地往下坠,看上去甚是腻人,他却吃得津津有味,有板有眼……
那餐酒,空了三个瓶子。
接下去,当然是睡觉了。他往床上一倒,便发出了闷雷般的呼噜,我躺在铺上却怎么也没法瞌睡。我本来怯生,且同这位师傅同室,便难以入梦了。我直感到船壁在他的呼噜中震动,便不时地抬头瞅瞅他的睡相。他嘴角有些斜牵,坑坑凹凹的麻子不停抽搐,极难看,呈痛苦状。我不由得对他“喝酒快活”的高论产生了些许怀疑。难道他此刻快活么?他肯定没做好梦,不然,他的嘴角该有一丝笑意。
第二天醒来,他见我委靡不振状,便问:“哥们,没睡好吧?”
我不愿师傅难堪,便答:“不,睡得很死。”
他嘿嘿一笑:“日他娘的,屁话!”接着又说,“你狗日的有副奶油小生貌,不用为当水手发愁,襄河里有的是漂亮妹子,你会快活得发疯的。”
说罢,又是嘿嘿一笑,便去干他该干的事。
后来,我跑了几趟襄河。果然,襄河两岸多镇,镇上都盛产美妹子。柳条态,白脸膛,极尽风韵,一流水色。我便纳闷了,师傅闯荡江湖数载,为何仍孤单一人?据我观察,襄河妹子对水鬼是有些倾羡的,船一靠岸,便会有妹子过来搭腔,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且也确实勾走了不少“水鬼”的魂儿。
于是,我便问老三。
“你说四夕?”老三疯狂地笑,“他一脸风流,不知吓跑了好多妹子。他这一生,没治啦!完蛋了!”
我晓得师傅姓罗叫满闯,但水手们却总唤他四夕,于是我又问:“师傅不是叫罗满闯么?”
老三又是哈哈地笑:“这是绰号,全称是四夕广林子。”
我更是纳闷。
老三便告诉我,罗麻子三个字拆开来读,不就是四夕广林子么?接着又说,师傅的麻子是有讲究的,轻视不得。
我眼睛睁得老大:“又在损人吧?”
老三神秘一笑:“告诉你这个细哥一个秘密,他是中国最后一个麻子!
他患天花的第二天我国就对联合国宣布天花绝迹了。”
鬼知道是真是假。他姑且说我姑且听。
老三又说:“师傅从不忌讳别人唤他罗麻子,但对这个绰号起初却很不快,他说他是中国人,干吗叫个类似小日本的名儿?窝囊!可水鬼们不听,仍叫。久而久之,他也就顺其自然了。”
我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船跑一趟襄河,要在汉口停泊几天。老三他们早成家,自然不会放过这良机,去和老婆亲热一番、疯狂几次。每每这个时候,守在船上的当然只有师傅和我了。他上无老下无小旁无妻室,船就是家,家就是船。而且他极少上岸,电影院、舞厅他全无兴趣,只有酒和他像兄弟般的亲亲热热。
那天,我问:“师傅,您不可以少来几盅?”
他眼珠儿一翻,眼周遭的麻子就斜牵了许多:“日他娘的,你龟儿子要我短命咋的?我罗麻子没屁癖好,酒就是命,命就是酒。”
我又说:“您可以找个媳妇,也免了孤独。”
他嘿嘿一笑:“媳妇?老子不要,赤条条一人,来去方便,快活!”
接下去,他便不语,自顾喝酒,那神态儿有几分别扭。
我晓得,师傅不愿承认想媳妇的事儿,全因为这一脸麻子。师傅至今没娶到媳妇儿,依旧因为这一脸麻子。也是这一脸麻子,给老三他们有了好多好多讥笑他的话茬。好在师傅不在乎这个。他吊在嘴角的话是,跑船的人活得寂寞,他能给哥们解闷,值!只是在逗烦了的当儿,麻子一红,骂上一句粗话:“日你娘!”
但是,师傅是个挺拔的男人。师傅敢玩命儿地喝酒,也敢玩命儿的闯江。我亲眼目睹他喝了三碗白酒在襄河里的暴潮中一口气救了三个男人;我也亲眼目睹他喝了三碗白酒在小镇上一口气打倒了七个流氓……那情景很是潇洒,很是辉煌。因而,师傅在襄河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声大破天。于是我以为,吉人自有天相,好人终归有好报,他总会有媳妇的。
那天傍晚,船泊沼口镇时,太阳正在西边角里烧燃得温柔。老三打趣道:“四夕兄,踩地气去么?”
踩地气是跑船人的一句行语。船上蹲久了,人会怏怏的,靠了岸,就免不了要急忙上岸去溜达几圈,这叫借土地的精气恢复人的原气。
师傅正在收缆绳,答道:“不去。”
老三就不勉强,拉着我上了岸。在街上溜达了一个往复,便踅回船去。
老远,我们听到船上有女人的声音,老三大喜:“好事来了,有女流送上了门!”
船靠码头,襄河旁的女人们总喜欢上船东瞅瞅,西看看,没别的意思,图个新鲜,图个和水鬼们快活地打情骂俏一阵儿。老三说,有女人上船不是稀罕事儿,但有女人找四夕解闷儿就是石破天惊的事了。
上船了,果然有一女人。她看上去二十三四岁,朦朦胧胧的光晕里显出了几分腼腆,几分俏丽,几分大胆。她陪坐在正喝酒的师傅对面,用一双极好看极温柔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数着他脸上的麻坑儿,又似乎在认真地听他讲一个或遥远或神奇的故事,偶尔插几句问语,或吃吃地笑几声,或牵出一份妩媚……
“嗬,天上飞来了一个林妹妹!”
老三硕大的嘴片子一咧,竟道出了一份斯文。可那俏妹子抑或不吃他的奉承,抑或没听出味儿,只是浅浅地笑笑,并不答腔,向上欠欠身段,又去听师傅的故事,两手托着下巴,一副极专注极虔诚状。
老三讨了个没趣,便不语,自顾地在一旁落座。
师傅见老三沉默,亦不语。
那妹子见师傅忽然变得沉闷,便乜斜了老三一眼,起身告辞了。
那一回,驳船在沼口镇停了三夜。夜夜我们都去踩地气、逛夜镇,那妹子也夜夜上船来,夜夜来陪师傅喝酒,或听师傅海阔天空……
待我们回船来,她便浅浅一笑,就离去。
第四天,在我们船离开沼口镇的时候,那妹子赶到了码头,望着远去的船看了许久。河面有风,把她衣角斜牵,也把她秀发撩动,独立在码头上,那样儿有几分惆怅……
这一天,老三逢人便“广播”:“四夕搞女人啦!”
师傅听了嘿嘿一笑:“没有的事。”
但打那以后,我便感到师傅没睡一个囫囵觉,床板总在呻吟。如此这般呻吟了一月,我们的船回汉口大修。也就在这期间,师傅破天荒地收到了一封信。他看罢,手就颤抖得厉害,接着到银行取了一笔款子,回来就告了公休假。第二天清晨,便悄悄地离开了船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