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4)
无字碑她是美人坯子。她不像张老八的女儿。可她偏偏就是张老八的女儿。
张老八夫妇在章口镇开着爿南货店,卖些盐油酱醋之类。这是对蛮胆小的夫妻,逢人说话总轻言细语的,走路都小心得很,生怕踩死了爬过的蚂蚁。开店十余载,他们也问心无愧,酒没掺过水,糖没短过两,所以邻里街坊,也算有个好人缘。钱没多赚,但一家人的小日子还算过得滋润,盖不起楼房,却买得起鸡鸭鱼肉。夫妇俩虽为人实诚,口碑儿好,但镇里人还是说他们没有夫妻相,这全因为男的胖得打堆儿,女的干瘦得像铜钱。据镇上老人回忆,这对夫妻年轻的时候就没漂亮过。
怪就怪在这儿,他们却生有个标致女儿。
如何标致?镇里人的不善描述,只说,她樱桃小嘴儿一咧开,眼角眉梢都是笑,瞅哪个,哪个便会醺醺儿醉。还说,去年省城来了个拍电影的剧组,那个大导演也醉过一次。如果她多读几年书,把那厚厚的剧本儿念下来,王昭君这个角色就非她莫属了,可惜,她只读了四年小学。章口镇两千来户人家,被后生们筛米似的筛出了三朵荷花,她就是三朵之首。镇里后生如云,哪个都对她垂涎三尺,但她不但相貌儿不像父母,脾气儿更不像,骄狂得了得,哪个也不用正眼瞅瞅,媒婆前脚进门,后脚便被她撵出了门。镇长不服那口气儿,就亲自上门为儿子提亲,最终也是灰溜溜落荒而逃了。她越是眼眉高,就越招惹得后生如痴如狂,于是,她身后便有了长长的一串儿献殷勤讨巴结的主儿。
她叫香媶。
香媶不为镇里的后生动心,却喜欢与流浪的水鬼打交道。章口镇虽小,却依襄河而生,是个热闹的码头,素有小汉口之称,因而,来来往往的船船,都乐意在这儿抛锚停泊,或过夜休息,或上岸逛逛。省城里来的水鬼,则去农贸市场买几只便宜的老母鸡或称几斤廉价的鳝鱼,带回城里家,去巴结老婆,换得一夜疯癫。而只要有省城来的船靠岸,香媶便会上船去。香媶长得标致,嘴又乖巧,一来二往,就和水鬼们熟络起来。熟络了,就一起唱酒,一起吹牛,一起哼一些流行歌儿。水鬼们再从省城来,就给她捎来几个奇巧的小玩具,就给她带来几个新鲜的故事……
久而久之,襄河里的水鬼们就有了一句口头禅:“不认得香媶的不是玩的。”
久而久之,章口镇的后生就恨起了这帮水鬼。他们发誓,决不轻饶他们!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张老八三十六岁才得了香媶这根独苗,便对香媶说:“你不小了,该找个婆家了,别疯疯癫癫的,水鬼们没有一个正经主儿。”
香媶便吃吃笑:“水鬼胆大,找个水鬼给您撑腰儿,哪门不好?”
香媶说罢,就给张老八捶背,好生乖巧的。
张老八爱惜女儿,叹口气,便不再吱声。
那年,香媶二十二岁。活色生香的年龄。
可是,香媶在那一年真的喜欢上一个水鬼的时候,却是个“奶油小生”般的家伙。
那份爱情来得有些奇特。
水鬼们闯江踩浪玩命儿,那是一点不含糊,但到了港口泊了船,便寂寞得很。于是,就会去找些乐子,消磨没有老婆孩子时,变得好生漫长的时光。
拉出一张桌子,围成一个堆儿,嚷嚷着赌博,就是一种消遣。
水鬼们赌博,秀媶就站在一旁看。赌注不大,就成了一种游戏。所以秀媶观战,不看输赢,只看水鬼们的手。那一双双的手,伸缩间,便可以传达出人的智慧。
他们赌博,一般不用麻将,那玩意搓来搓去,麻烦得很。大多时,用的是骰子,指头大小的两颗,牛骨头磨成的,四面八方又依次刻着点数。骰子先放在一个盛菜的碟子上,再盖上一个吃饭的粗碗,上下左右一摇动,骰子便会发出一阵叮叮哐哐的声响,且在碗里变幻起来。接下来就下注押宝了。如何押宝,看似简单,也有讲究。一根吃饭的筷子往桌上一摆,左单右双。一三五七九是单,二四六八十是双。押单是单便是赢家,押双是单便是输家。这当儿,水鬼们的脸上没有表情。他们都是沙场老手,晓得如何把控自已的情绪,心里浪头汹涌,表面却平静得很。其实,这是装出来的麻木,内心翻滚的欲望,都表现在手上了。
所以,秀媶就开始盯着他们的手看。
团团围着桌子的手,像潜伏的敌人,躲在袖筒里窥探着,又像是藏在树林后的猛兽,随时准备跳将出来。形状不一,大小不一,可颜色都是黝黑的。由于紧张得很,手皆有些战栗,一派急不可待状。这又如同站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在等待枪响,然后奋力冲将出去。观察这些手,久了,便可以揣摸透水鬼们的魂魄儿。贪婪的手抓挠不歇,洒脱的手肌肉松弛,粗野的手关节跳动,游戏的手伸缩自如,老谋深算的手安静平和……
秀媶看着看着,就直想笑。她觉得开心极了。这是手的舞台。这里的手总是千姿百态,表演起来,比流行音乐还跳动得疯狂,跳动得有滋有味,尤其是盖着骰子的大碗揭开的那瞬间,只只伸向桌面的手,发出的咔叽咔叽的声响,更是美妙得很……
镇里的后生也赌博,却难得见到这般情景。那是赤膊上阵。那是好生粗野的咆哮。所以,秀媶从不看他们赌博,秀媶只看水鬼们赌博。秀媶常为手鬼们的手醉,而真正与他们一同下注,平生也只有一次。她是想看看自己的手会有怎样的表现。可就那一次,她又发现了一双奇妙的手,那手便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那天,秀媶的手里只有两张十元的钞票。两张钞票只押了两宝。两宝都是输。
于是,有水手戏问:“秀媶,完了?”
秀媶答:“完了。”
话音刚落,船上便有了喧嚣声:“秀媶脱件衣服,我还你十倍!”
“秀媶只要掉两滴泪儿,输了全是我的,一滴抵千金!”
秀媶不恼,秀媶不怒,水手们口无遮挡,常常儿这样。他们就是嘴劲,有贼心没有贼胆。不过,他们要是没有嘴劲儿,像镇里的后生一样,见了她躲躲闪闪,头不敢抬高,话不敢多说,她才懒得来这铁匣子似的船上呢。
这当儿,秀媶才想起该看看自己的手。手还在身上,却由不得她支配,显得好生笨拙的,放在哪儿也不妥当。荷包有刺,放进去生生地疼;交叉起来,又发热得难受。就在她感到自己如同一个蹩足的演员被推上了舞台的当儿,忽听得一阵吱吱哑哑的声音,极轻,也悠扬,像是浪舔细沙似的,便不由得用眼去寻。那是一双手发出的声音。一看,她就惊呆了。这是一双她从来没见过的手,活脱脱像两匹困兽,相互纠缠在赌桌的边沿,很暴躁、很痛苦的样儿。但这双手也美得很,好生修长,好生丰润,手背透着白光,指甲放着光泽,尤其叫它惊骇的是手上表现出来的激情,狂热且执着,仿佛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力气,都一齐汇聚到了手上……这时,盖着骰子的大碗揭开了,五点。于是,这双手押在桌上的赌注消逝了。接着,还是这双手,又是一阵吱吱哑哑地响,又是一阵困兽般的纠缠。反复几次后,它像被流弹击中,力竭劲衰,瘫软在桌面上了,如同推上了沙滩的一条白鲶,绝望得很。骰子又盖住了,又是一阵叮叮当当地响。这双手像是听到了警笛声,又猛地把面前的赌注推向桌面。接着,这两只手——右手和左手,便又惶悚地合拢,拼命地搓揉、拼命地扭杀起来,不安地等待着大碗再次接开……
香媶看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她想看看与这双手连在一起的人。于是,眼睛便顺着手向上移动。目光掠过两个精瘦的肩头和一管纤长的脖子后,她就看到了一张白生生的脸。
香媶认得这张脸。只是从来就没有专注地看过这张脸。这是一张年轻的带着些许稚气的脸,脸上嵌着的两颗漆黑如玉的瞳仁——水鬼们唤他老幺,十八九岁的模样,是襄河里的新水鬼。
香媶不仅认得这张脸,秀媶还晓得“这张脸”从不赌博,也从不喝酒。今天得见,是个例外。可就是这个例外,让她突然兴奋得不行。她直觉得这张脸上有火在燃烧,烧得好旺好旺,就像黯淡的船舱里,忽地升期了一轮暖烘烘的太阳。
香媶入迷了。香媶惊住了。直到老幺的眼睛突然盯住了她,她才红红着脸把眼珠儿挪开。
老幺的脸也红了。不是烧红的,是羞赧的红。他突然一缩手,一闪身,退出了人堆,离开了赌桌。
香媶再无心看手。好看的手离开了,她也跟着离开了,来到了船头。是傍晚,天色朦朦胧胧的,襄河里有云在动,时合时散,仙境般地变幻,极是动人。
“老幺,你也赌博了?”香媶就问。
“男人赢女人的钱,孬种!”老幺就嘟嘟地答,“我没用,我想跟你赶回本钱,我也输了。”香媶就吃吃地笑。
老幺就睁大眼睛:“你还笑?”
香媶依旧笑:“你真傻,他们没要我的钱。”
她说罢,掏出两张钱,在他面前晃了晃。
老幺搔搔头皮,便傻乎乎地笑了。
后来,她就陪着他说话,找空儿瞅他的手。
次数多了,他就有了疑惑,他就问:“香媶姐,这手……丑么?”
香媶脸儿就成一片桃花:“不不……我只是想看就看了。”
老幺就把手伸了过来:“想看你就看呗。”
香媶迟疑了片刻,便大胆地捉住了他的手。那一刻,她心跳得急促,喘息都艰难。接着,她忽地揉了一把,就鬼打慌似的朝岸上跑去了。
老幺茫然,冲着背影唤道:“你——”
香媶没回头,还是跑。上了河坡,转身进了一条小巷。
这当儿,章口镇已是大街断人的光景。许多人家的窗口都熄了灯。小镇静得像下进了地窑。香媶回到家里,心里乱乱的。就用冷水洗了个脸,钻进被窝,蒙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