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1》(3)
潇洒之士
很显然,我的朋友马哈哈死了。这回可是千真万确的死。因为我看到他千真万确地闭着永远睁不开的眼睛躺在阴森恐怖的殡仪馆里,尽管经过了精心的整容,但脸上仍然充满了一片可怜的苍白和死色。不仅如此,我还亲眼目睹了殡仪馆工人把尸骸推进火炉转眼间便变成了一缕使活人感到悲哀感到痛苦的青烟的那一刻……
在此之前,朋友间传闻他死过两次。可是谁也没有像我今天如此目睹可以证明他确确实实死了的事实,因此,几十天或者几个月后他又会突然使活人战栗和惊恐地出现……
而这次,他是没法再出现了,除非是幽灵。
我和他是大学里的同学而且关系比一般人要好,毕业后来来往往也够稠密。这家伙绝顶聪明,决不是追悼词,什么东西一看就会一学便成。他本是历史系的学生,见中文系有人写诗,他说那玩意儿简单他也能写,果然半年后几家省级刊物上就有了十几首铅印着他大名的诗而且还获得了一次大奖。同学们嚷嚷着要他请客,他大骂那家刊物如何如何的小气只发了他一只铜杯没给他一分钱的奖金且赌咒发誓等有一天他大名贯耳时决不再给那家刊物写只言片语。骂得筋疲力尽喉干口燥时又说他亏不了同学,便唤人把那铜玩意儿拿到收购站去换酒钱。没人敢拿说那铜杯象征着他的名誉。他大骂,这回可是真骂。他说妈妈的,你们同情看不到光亮的瞎子可怜听不到音乐的聋子为何不同情同情活得太累太累的自己?于是便自己横夹着那铜玩意出了校门,傍晚便请大伙在菲菲酒店大乐了一阵。后来他见一同窗素描“折腾”得不错,他说这玩意儿有味道但他也能画,于是他不写诗了,一年后果然他又抢占了几家刊物的封二封三……毕业时分配他到一家刊物当记者,他拒绝了,说他好胡思乱想不安分的天性与新闻记者不是一道上的车,于是便到一家电影发行公司干起了宣传广告行当。
无可非议,这与他乐于神飞异想的脑瓜子不无关系,电影广告画上的人物他总喜欢用所谓的现代派手法去处理和表现,往往弄得官儿们啼笑皆非。譬如说画女性的乳房,本来洁白如云娇小玲珑,他却要别出心裁地涂得一片血红且夸张得硕大无比像两只吊着的布袋。你要问他个所以然他回答得念念有词理直气壮:女人者乳房也乳房者母亲也母亲者太阳也太阳者血红也……再譬如画女人的腿,那双腿原本粗细适中修长圆润妙不可言,而他的大笔神斧偏要来个无情破坏画得像两根顶天立地的圆柱,他说世界为何没有最终疯狂起来是因为有女人在捍为最后的理智所以女人的腿应该是粗壮的……
他说这才是真正的艺术。
领导说他这是“病变”。
同事却说得直截了当:“神经病。”
众说纷纭。不过我赞同领导的评价。这决非溜须拍马,那家伙在大学时就对女人的大腿兴致颇浓。每每到了女生开始穿裙子的夏天,他那双具有艺术家气质和男性魅力的眼睛就再没法轻松了。他常常在我的面前像惋惜一件珍品被毁灭一般的直叹息:唉,你看你看,枫枫小姐面目姣好可两条腿怎么细得像筷子……什么是悲剧?这就是悲剧嘛!
后来,他竟钻到女厕里去了……吓得女生们尖叫怪喊。
马哈哈,你神经出了毛病怎么的?系主任当然要找他谈话。什么呀,对此您都不能理解?我不过是实地研究美学罢了。您过去学油画不是也画过光大腿的模特儿?他还振振有词。那是两码事。主任说。不都是女人么?
他怎么也不肯让步。你的行为与耍流氓是一个性质。主任烦了就上纲上线。
嘻嘻,你说过了。我是您的学生我耍流氓您的名声也要受损您的嘴就积点德吧。主任哑然只得拂袖而去。
后来他对我说,人呀难得活得潇洒。
学校鉴于他表现一直尚好又是学习尖子人缘关系也不错就免予处分。
但那时我便想天才般的马哈哈总有一天要完蛋的。
果然,他“死”了两次之后第三次真的死了。
如果他的第一次死成了事实我将要悔恨一辈子,因为他在死之前突然撞进我的家门,他嘻嘻哈哈地对我说人还是死一次的好。瞧他那副德行我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开心事,但此后不久有朋友对我说他在电影发行公司的行政科房管所里留下了一张遗书后神秘地失踪了而且公司派人四处奔走数日终于不见影子大凡是死了。这消息着实叫我毛骨悚然了数日,因为那天听到他说死时竟没想到他真的要死而去阻挡他的这一愚蠢的行动。当然他怎么到了房管所这个谜也折磨了我许久许久,直到他后来“活”过来后又来我家报“喜”我才知晓个中秘密的。
我还是要说这家伙绝顶聪明!干什么都比我强十倍乃至几十倍。我好歹发了这么多小说大奖却总是与我无缘而他无心栽花花常开。不过我也以此聊以自慰,因为他的问题出就出在获了大奖出就出在绝顶聪明上。他说那天他起得很早出门就看到了几挂祥云,果真这一天他悬在宣传栏中的夸张了的两条女人腿被画坛上一个颇具权威的老头慧眼相中。那老头正在筹备一个现代派画展劝他也去碰碰运气,岂料不展则已一展便获了金奖。总经理大喜在公司大礼堂为他开了一个略具规模的表彰会。会议还凑合得隆重。领导稀里哗啦地讲了一小时从他的聪明才智讲到了他的时代使命感从时代使命感又讲至他的谦虚谨慎的高风亮节继而又深化到了公司的名誉,之后带头把巴掌拍得一片嘹亮又请他上台为大家讲几句话。正坐在台下一梦天地的他搓了搓睡眼惺忪的眼皮却不识抬举毫无表情地站起,旁无观众上无领导地走了出去,到院子里伸了两个懒腰便去宿舍蒙头大睡了一天,结果当然是别无选择地到房管所报到了。这家伙倒也感到无所谓因为他好像已经对自己的那管神笔有些倦意了。
乍到房管所正赶上公司分房工作进入尾声。其实尾声只是对那帮有权有势的官们而言,他们可以大动干戈地用钞票去购买他们想购买的组合家具全毛地毯音响席梦思去装点已稳操胜券的新房,而对于那些鸡毛般不起眼的小办事员科员勤杂工之流却是大鸣大放不公平的高潮时期。当他查看新房登记册发现还有一套留着的房子时便问所长:留着干吗?所长直率得可爱直率得难得糊涂:你想逞英雄?告诉你,总经理大人留给他大哥的大舅子的大外孙儿子的女朋友的大哥的。这家伙嘿嘿一笑笑得意味深长笑得所长稀里糊涂。一天后这家伙便干了件惹人直骂祖宗几十代的勾当。他策划让勤杂工张老八把那台给儿媳妇留着结婚用的日立247录相机在那个近处看人人如鬼的朦胧之夜送进了总经理的家里,于是第二天那官儿便顾不得大哥的大舅子的大外孙儿子的女朋友的大哥了亲自进房管所以照顾拥挤户为由开出了住房证。是夜,总经理正和儿媳妇一起观赏时髦得发腻的香港生活片《一个风流女人的泪和一个风流男子的梦》,随着大门一声悠扬地响起马哈哈先生大驾光临了。他笑嘻嘻地请过总经理的安又乐呵呵地问了他儿媳妇的好最后便说:那人分了新房忙得不亦乐乎请他帮忙来取放在这儿的录相机了。总经理扯扯大眼直扯出眼角老皱千百根:谁?马哈哈又说:还不是那个勤杂工张老八?怎么就忘了您才为他下过住房证呢。胡说!总经理愤愤然。嘻嘻,小的哪敢胡说?张老八告诉我录相机背后还写着他儿媳妇的尊姓大名呢。总经理盯着他看了一分钟然后把那正播放着女人和男人接吻的那家伙调了面,那儿果真有两个名字!嘻嘻真对不起了,张老八等着急用我只有硬着头皮败您兴致了。马哈哈说罢,抽下电源插头夹在腋下便一走了之了。那总经理革命了大半辈子肯定没干过这般窝窝囊囊不成体统的事情,但此事又不便张扬毕竟与过去一口气杀了七个“刮民党”是两码子事……
他说得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像大艺术家在向观众奉献一生中最辉煌的杰作。妈妈的,这回还真潇洒了一次,我马哈哈……他见我沉着两扇大脸便突然缄默了,自个儿拎开黄鹤楼瓶盖往那张棱角分明颇有几分阿兰·德隆韵味的阔嘴里咕咕地倒去,连续不断打了几个酒嗝后脸便呼啦啦地阴暗下来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老兄,你想质问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缺德了这与艺术气质有关吗?你还想盘问我玩这种招数太失大学生诗人艺术家的身分把自身的档次降低了对么?可我说老兄档次这玩意是一种可怜的自我感觉自我陶醉,作家怎么的艺术家怎么的挤公汽能不买票提菜篮可以少付一分钱么?生活这玩意说实在的像他妈一块死皮赖脸的废铁,能快活时且快活能缺德时且缺德能潇洒时且潇洒这才称得上叫他妈生活叫他妈人生叫他妈活得自由自在……说够了又往口里倒酒,酒嗝放了一串后接着又开始胡说千里乱嚼八方。
得罪了总经理就出逃装死这也叫潇洒?
他抬起昏昏眼沉沉脸凝固般地盯了我许久。他说没有的事他干吗要做胆怯插鸡毛的主儿?他说他写遗书之前就潇洒地呈过辞职报告那份坐在办公室里慢性自杀的差儿早厌倦了,人凭什么用百来块钱把自己廉价地拍卖掉?他说他是怕爱情那个勤杂工的小女儿贝贝忽地对他说了声我爱你。他说那小妞儿太美了美得天上下雨可以不撑伞地往下陷绝对泥不沾裙更甚的是她实在太单纯太天真了,生活在她的心中只有缪斯的手阿波罗的眼睛牛鬼蛇神妖魔鬼怪是另一个世界的永远的故事。他还说他在堕落是我看重的那种高层次的堕落,他岂敢冒良心之大不韪进地狱去还硬拉一个不该进地狱的安琪儿?他说他这一生最不潇洒的就是不敢正视贝贝的爱情不得不窝窝囊囊地去假闯一次冥冥世界——
这是他对他第一次死的全部解释。
那次酒他直喝得天昏地暗神颠志倒嘴皮儿走形眼珠子发直。我送他回家他说他今天全吐的肺腑之言若有醉语让他死了也没女人哭坟。他还说要和我一试高低在这世界上不留一串辉煌的足迹让他下辈子也不得安宁……
但我却在心里直嘀咕这家伙八成玩得走火如魔了。愿上帝保佑他。
在我们断了两个月音信的那个傍晚他来电话和我在飞天舞厅见面他将在那儿告诉我他的一次惊人的人生抉择。他对我说他决定开一家个体公司当一次经理玩玩地下游击队的招数。
这就是你的惊人抉择?我问。
他从天花板上收回仿佛已经掌握了整个世界命运的目光像看着一头怪物地盯着我:你嘲笑我?
就算是吧。我也不客气。
他愤怒了真正的愤怒忽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使我开天辟地领教了他的愤怒。我曾遇到过无数人无数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不管别人对他的印象如何也不管自己实际上如何却破口大骂天下人怎么的卑微怎么的渺小,我讨厌这种人讨厌!老兄,你的书读得太多了太多了多得使你忘掉了人应该真正追求的东西,你以为你的小说是你的全部世界全部高尚的世界,我说你在活剥生吞你的天性和灵魂!朋友,你不要再开口了闭住你的嘴巴,你去玩你的高尚吧,至于我这一生无论如何也高尚不起来了但我也不希望听到你有一天对我叹息你失落过!什么诗人艺术家他能给我什么见他妈鬼去吧……
第二天,我刚在办公室坐稳屁股意料之外地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他昨天太狂躁了连日来常常是这样的狂躁,狂躁过后从未后悔过昨夜后悔了。
他说他要办个体公司闯入现代社会的三教九流的宫殿不完全只是为了潇洒人生辉煌自我,他还带着另一种生活负荷他别无选择。但他还是警告我别再嘲笑他的选择用朋友的良心起誓……
他公司开张的那天他请了许多名流当然最多的还是市府有关委办局的行政长官。我也被请来了。他在把我介绍给人时顺手掷给了我一顶著名青年作家的辉煌的头衔他说如此这般可以为他壮声威。我私下问他请这些习惯板脸瞪眼的主儿是不是有煞风景?他嘿嘿一笑骂我书呆子说他这招数叫声东击西虚张声势放长线钓大鱼。我又说你哪来的如此神魔让他们能大驾光临?他照例嘿嘿一笑骂我幼稚得可爱指着如山丘般堆着的全毛地毯说是它们的魅力,现在当官的可没雅兴喝延河水了切开橡皮肚全是他妈的乌龟王八有吃的不吃有拿的不拿是孬种!
那可是一次高层次的开张花销达洋洋一万元之多!来宾鹤去但他的那个精致的大簿上却留下了他们每个人狂饮后的毫迹。他说这东西大有用处也是今天必不可少的一个仪式,某一日他成了败将它便会变成阎王簿他们吃进去了多少就得给我吐出来多少……这家伙!
他叫来一辆豪华的士带我离开酒楼去参观他的公司也去一睹他另一幅杰作的风采。城市的夜似乎来得特别的早,晚霞还在天角燃烧得得意大街上却迫不及待地披上了几抹七彩灯的瑰丽之光。人在这色彩中穿行有一种坠入梦幻的感觉。
你的公司一定装饰得豪华无比。
不,另一种风景则更使你惊叹不已。
卖什么关子哥们有话直说。
一个女人一个绝对俊美的而且忘命般地爱我的女人。
谁?
贝贝。
你还是潇洒了?
马哈哈蓦地不语了,车外拥挤不堪的芸芸众生似乎使他奇迹般地困惑又使他神奇般地着魔。但他终于没有永远地沉默下去:爱是一种神圣的权利也是一种无法推脱的责任。他的声音一失过去的激情和浪漫带点儿割心的颤音以及仿佛来自冥冥世界的茫然与焦灼。
你为何不带她到酒楼一增光彩?
他沉默岩石般地沉默。
他公司有一个气派的名字:霹雳贸易批发公司。字里行间凸现着鲜明而不忌讳的现代意识。除承租的那个两层楼的门面有一种富丽堂皇感觉之外其内部装饰决不敢妄加恭维。
在未来的总经理办公室我见到了一个倚窗而立的修长女子。一头黑发从头顶直泻而下有如飞瀑飘逸而落直美得人魂魄战栗心旌飘摇仿佛面对的是一个远古的神话,只是身体单薄了一些脸色苍白了一些但唯其如此又给人制造了一种梦幻般的氛围……
我忘记了那天和她说过什么但依稀记得马哈哈送我下楼时的那番莫名其妙的喟叹。这世界是个牛头马面的怪物,丑是悲剧美则是悲剧的开始凡是美的则是他妈短暂的。我心里一惊这家伙喟叹的是什么,难道贝贝还另有一本罗曼蒂克史?不过也难怪,自古美女多艳事。但愿马哈哈情场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