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5)
一、历史与国民碰撞
重金属风格的拱形大门。大理石镶成的挺拔的高墙……若跨过一道由两名一米八零的英俊的侍者倚门而立划出的分界线,外面是一个嘈杂、浑浊的世界,里面则是一方静谧、和谐的空间:头顶日夜旋转着巨型吊灯吐出的温柔的橘黄色的光亮,灯光下是小姐们温文尔雅的永恒的微笑……这一切,给冷漠、庄重的装潢刺激出了一片雅致与高深的动态美。这是南京市的一个中外合资企业,这是某大酒店公元一千九百年的一天,呈现出来的一道风景。但更叫这家大酒店玩得有滋有味的是,当它以其丰厚的待遇和苛刻的条件进行的第二次公开招聘公关人员公榜后的第七天,仍然有大批的应聘落榜者热度不减,云集左右,似乎想用真诚取代知识的缺乏和先天的不足,企盼用愚公感动上帝一样的精神,来刺激老板的一腔怜悯,从而在人间出现第二度奇迹与神话。
可惜,“蓝眼睛”难得怜悯,比起真城,更笃信知识。
这无疑就给习惯于廉价拍卖真诚的国民一次不轻不重的打击。
但是,“打击”不要紧,只要“主义”真。少男少女的固执,在这儿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第八天,我行我素者依然络绎不绝。
玉姑娘就是这不甘失败且奉信真诚的落榜者之一。在这个行列中她很引人注目,倒不是她有出众的娇艳之色,而在于她抢占三个“最先”:最先一个“报到”,最后一个“退场”,最先抢占有利位置——与拱形大门“面面相视”的、路人歇脚的那条石凳。这石凳有利就有利在于外商一旦出来,她可以第一个发现,当然也就可以第一个冲上去。再者,自然可以把拱门当窗口,用眼睛感受一下“迷宫”里的生活……
终于,有酒店职员从幽深处走出来劝散。
玉姑娘相信自己的眼力,此人虽领带耀眼,衬衣笔挺,但肚皮儿却干瘪,不过是个中国聘员,壮着胆儿往上想,充其量是个“领班”之类,他的解释哪来的权威?
“酒店是老板的,土地是中国的,脚是自己的,来自由,去自由,你管得了吗?要我们走可以,让老板出来说个‘散’字。”
玉姑娘出语不凡,满座皆惊。
接着,自然是落榜者的一片起哄声。
那个“领班”似的职员无力镇“邪”,只得复回幽深处。
如果说应聘者三天不散,使蓝眼睛的总经理平添了许多自豪——这说明他的大酒店魅力非凡——那么屡日围聚却又给他添了许多烦恼。不错,土地是中国的,中国公民来自由去自由聚亦自由,可他的生意如何做?
于是,“蓝眼睛”只得“御驾亲临”了。
其实,他再斯文不过了,走出拱门的脚步很有点旧中国教书先生的韵味;热情与诚恳亦有余,那双藏在满脸略带黄色的胡茬里的眼睛始终浮着笑意;当然,客气与尊重不乏有之,先道一声“小姐们”,再称一声“先生们”,接着是解释本经理的爱莫能助,最后是欢迎各位下次应聘……
抑或是总经理的贵族风度含着威慑力,抑或是“权威者”的软鞭子敲碎了落榜者最后的一线希望,人们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一眼似乎傲气得不可侵犯的拱门,终于散去了。
玉姑娘没走。陪着她的恋人也没走。
总经理不得不把目光的聚点落到了她的脸上,用流利得可以的中国话发问了:
“请问小姐,还有什么要说吗?”
要说的实在太多,可她却“哇”的一声哭了。
如此一动哭,就没法“刹车”了。大有哭倒酒店的架势。
“外商”只得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望着她的那位恋人。
男士毕竟是男士,他懂得现在该说什么最合适:“先生,她没有为难您的意思。只想当一名聘员……一月前,她母亲惨遭车祸,她的哭声也不如今天凄凉和情切……”
西方也是同一个天。老外总算动了恻隐之心,把她带进了“拱门”。
于是,玉姑娘便成了面包房里的打杂工。
一个月后,她就令人刮目相看了,那打扮、那气派、那神情……整个儿一个“组装华侨”,她逢友人便赞美大酒店的那份豪华,见熟人就炫耀大酒店的那份高薪……
——其实,同一工种的外国打杂工的月薪是她的整整十倍。
……这里,我们只向她道一声“尊重”。
无论姑娘(现在该称呼她小姐更合乎她“身份”)怀揣着怎样的目的非得闯进“拱门”不可,以至调用了连母亲横遭惨祸也无法调动的“真情”,但是,她毕竟闯进去了。如果说命运的多情赐予了她一份幸运,那么命运对有些人则是不公平的,甚至是冷酷的,痛苦的。
在这里,必须声明是,笔者如此渲染并非是为了展示某种苦难,而企图论证的是,无论作为现代人时髦的职业,或者换句话说体现着现代人选择职业的价值取向,还是作为不少人以求得某种实惠的手段或桥梁,它已在二十世纪末期形成了一股不可遏制的大潮。
可是,当我们回溯并不遥远的历史时,就会惊奇地发现,国人对物质文明的向往,对传统意识的反思,对自我价值的追求具有着骇世惊俗的气魄与胆略,其认识贫穷与认识自我的觉醒速度也堪称是第一流的。人们称赞“深圳速度”,而忽视了心态变化的速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犯了一个物化的错误。显然易见,在废墟上“点面”一座现代化城市,很难与“点化”国民的意识观念相提并论,因为后者有着遥遥几千年的根基。这决不是极尽铺陈夸张之能事,如果我们有兴趣把时间后移十年,看到的将是今天的国人感到惊愕与惶惑的风景。
别看今日之外商盛气凌人,也别看今日之“三资企业”高不可攀,那年月外商在人们的眼中充其量上只不过是一个“异物”,“三资企业”也充其量只不过是一尊不敢恭维的蜡像。上海是中国文明的象征,可十多年前,当这块在旧中国被外国人誉为“十里洋场”的土地上出现第一家台资企业时,自愿报名当聘员的市民几乎与零数一样凄凉。因为“聘员”二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为外国人“打工”,而“打工”又容易与汉奸二字挂钩,如再来一次“政治革命”,“新汉奸”这个名儿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劫不死也得脱三层粗皮。当然,随着“三资企业”的相继出现,那年月的上海终于有百来个勇敢者率先走了进去,尽管并不是十分地心甘情愿。而今呢,当然不能同日而语了。再跨入“迷宫”的,已是骄子与宠儿……
可是,那段历史却不能让人忘记。
如果说当年的上海都是如此,那么,那些内地城市的“风貌”自然就可想而知了。如果说当年上海的这一情形还能让人接受,那么当年的广东对此表现出的冷漠则更使人惑然了。追溯过去,广州可是我国近代史上第一个被西方称为“贸易之都”的城市,前来经商贸易的国家达十个之多,也是世界上少有的国际口岸……可是,当一百二十年过去之后,广东的某县首次出现中外合资企业的幽灵时,已习惯于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人们惊吓得退避三舍,外商搅尽脑汁,写成的公开招聘雇员与工人的广告,换来的是“一纸凄凉”。县政府无奈,只得动用了传统的行政手段:派人,给各单位指定数额。但接着出现的场景是各方“诸侯”日夜出没于县府大院,或请求或开后门。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目的只有一个:给本单位少定指标。“七品芝麻官”不得不再挥干戈:不去不行,非去不可!尽管如此,“吵吵闹闹”一番后,外商需要的职员数日还是不能如愿以偿。那位大腹便便的总经理先生不得不摇头叹息:在中国办企业行吗?他们不为市场担忧,不为自己的管理担忧,倒为“人”担忧……当然,这种担忧不久便成了永远的历史,今日的广东,今日的广州已成为站在中国经济政革前沿的炙手可热的风流省份与都市之一了……
毫无疑问,每一次现实对历史的超越,每一次人的意识与心态的嬗变,都必须经历一场异乎寻常的阵痛。今昔的差别,只能算是一种最抽象最简单的比较,游于其间的是一个庞大完整的社会体系。
65岁方姗姗离职退位的陈老革命(称陈君或陈老先生他未必愿接受,对典型而地道的革命干部来说,多少含有些不纯正的味道),可谓真正“抗日战争扛过枪,解放战争跨过江”的职业革命者。回首往事,凭他的资历,官衔当然是委屈了些,最辉煌的时候也就是离职的时候,即便如此,充其量也就是个副厅长。好在革命者自有革命者的高风亮节,从不刻意追求这玩意,他终生追求的是忙于机械地制造和输出革命的意识形态,即使是文革中住进了牛棚,失却了制造与输出的权力,也没有忘记为将来的制造与输出作好充分的准备。他制造与输出的意识形态的核心之一,便是摧毁修正主义可能出现的一切动因,而修正主义典型的状态又表现为资本主义的复辟……无论如何,他是称职的,在权力所及的范围内他贡献出了毕生的精力。他离职的时候,尽管对自然规律表现出了一腔怨愤,但终是心满意足的。因为他无愧于革命。
可是,他没想到晚景凄凉。
肯定的是他晚景凄凉不在于物质。尽管物价一涨再涨,他和老伴的工资是足可以应付自如的,而且出门、看病、玩赏都有“半专车”迎送。凄凉就凄凉在社会对他终生追求的一种“反摧毁”。其实,这也不要紧,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古训也。问题是他的两个儿子辜负了他一生教导的心血,堂堂的大学生不去为社会主义建设肝脑涂地,却想着为“老外”去打工。中国人民为赶走老外,浴血奋斗了半个世纪,现在不但将他们重新请了回来,而作为一个旧世界的掘墓人的儿子却还要去为他们当跑堂……最悲哀的莫过如此呀!
他想不通,他几十年的教海,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痴想!”陈老革命终是忍无可忍了,“你们想进老外的企业,还要我去通融?痴想!除非我见了马克思,管不了啦,你们才可以胡来!”
儿子们可不消受这一套,宣称如果进不了“三资企业”,他们就去当倒爷。
倒爷是什么?老人离职后从来是手不离报,岂能不知其内涵?那是和法律周旋,稍有闪失,是要坐大牢的。共产党的儿子岂能去坐共产党的大牢?那实在有辱他革命的一生。于是,他思而久之,只能在儿子们的胁迫之下“下海”,把他们“输送”进了中国的资本主义企业……
“讽刺,绝妙的讽刺!”他对老伴不停地叹息。
讽刺了什么?他没说明,但心中肯定有一个残酷的所指。
好在儿子们还争气。几年循规蹈矩的奋斗下来,大儿子当了某企业中方的总经理,小儿子借老外之舟远飘西洋去了,钱肯定赚了不少,一辆私人超毫华“皇冠”作证。
据说,前几年老人拒绝上“豪华”座骑,这两年却随和多了。他是接受了中西文化与中西传统以及中西文明碰撞的事实?他从不说,也就无人知晓。但有人讲,这些年他的脸色红润多了,仿佛突然间年轻了十岁。不过,他70岁大寿的时候,终于骂出了一句粗话:“娘的,这就奇了,一次全家乐也被装进了这匣子(指摄像机),那年月,带兵打仗住牛棚可没想到还有这等怪事……”
承认不承认已无关大旨,事实如此。
老人晚年的心态历程肯定经历了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可中国的十亿民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没有痛苦就没有聪明的发现,也就没有奇迹的创造,就本文的主题而言,也就不可能有聘员大潮的出现……
当然,在大潮中勇往直前的更多的是大学生和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