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11)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六十四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11)

七、躁动不安的黄土地人类历史是必然的结果,但也不能低估偶然的动因。必然与偶然派生出的种种机遇,驱动着人类蹒跚地走到今天。

今天的中国人,依旧在必然与偶然的缝隙中寻找着历史的机遇。

但是,机遇又绝不只是城市人的专利。它包括历史过程中的每一个人。无疑,如今黄土坡上生存着的农民的存在,再不是永远插着封闭与愚昧标签的一种存在。美国城市学家赫伯特曾对人类生存状态阐述过一个基本观点:在整个进化系统中,动物系列较植物系列居于较高的地位。从阿米巴原虫进化到人类,虽然经历了漫长的历史途程,如今我们仍然可以说人类很大程度上还没有摆脱植物状态。这种现象明显地见于人类对其生存地点和位置的不可摆脱的依附之中……那么,对于农民来说,对土地的依恋与依附尽管将是永远的,但是,在这种依附与依恋之中,都又注进了太多的新鲜血液,“流浪”与“碰撞”已经开始顽强地改变着许许多多心理上的遗传基因。他们将用意志去实现一个雄心,即自由流动,超脱于凡俗世界之外,像纯粹的精灵那样,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与想象世界中。拨动这个想象世界的是物质财富,索取这种物质财富的是他们的双手和凝结在这双手上的智慧、敦朴与善良。然而,能够使智慧得以体现的,一如都市人一样,是机遇与寻找。

同样,给老外打工,是他们寻找的目标之一。然而,他们的寻找尽管也显露着中国人对“三资企业”渴望的一个方面,但至少最初则表现为一种盲从的惊喜和不由自主的支配。

十年前,当深圳这一海湾小镇,如梦幻一般突然引起中国乃至世界震惊的时候,四川万县某乡来了一个操着粤语但其貌不扬的“广广”。

他是说客。一个在深圳开植毛厂的香港老板的说客。

他并没有告诉人们,他带回去一个女工,将得到2000元人民的报酬,他只说,他来招工,他来指引贫穷的人们去挖黄金。那儿包吃包住,每月工薪300元……

对于被贫困缠得死去活来的农民,这是神话。但神话在农民的心目中,再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于是,17个姑娘,带着同一个梦,去为港商打工。

果然,她们家里每月都能按时收到汇款。

在汇款的背后,她们自然有着太多的艰辛,自然有着寄人篱下的苦衷,但是金钱可以使她们忍耐一切。农民的子孙,有着大地般的宽容与坚韧。

她们是那方土地的“先行者”。她们用勇敢获得的金钱,很快就激荡得四乡八邻的少男少女们神经一片狂热,于是,再不用人来撮合,再来当说客的人也不被他们看着是神话的制造者,一批又一批“打工者”开始了自觉的南徙……

然而,一次意识观念的裂变,远胜过导弹革命的驾鹤而来。农民,身上最完整地保留着的一方土地给予的习俗的农民,当他们开始“远”游的时候,其心灵上所承受的压力则又是易于接受新观念新思想新冲击的城市人的几倍乃至几十倍。

江西这块热土,曾是我党优秀儿女的摇篮之一,她抚育了成千上万的英雄,而英雄的鲜血又将她托上了荣誉的顶峰。当中国革命终于胜利的时候,她该是何等的骄傲,因为她曾有过太深沉的奉献。然而,她却没有真正的殷实和富裕过,尽管她是共和国胜利的丰碑之一……

在特定的环境与氛围中,荣誉可以使人生存,但绝对不会生存得很好。苏区人当然也知道不能抱着荣誉永远乐观。最重要的不是写过的历史,而是正在写或者准备写的历史。可是,当人们要挣脱荣誉的十字架时,伴随着的也许是泪水、感伤和灵魂的战栗。

永新县座落在江西的西部,罗霄山脉的起伏和禾川河的环抱,使它成为了通往井冈山、莲花、吉安的要隘。一代巾帼英雄贺子珍就诞生在这儿,毛泽东也是从这儿开始了他纵横井冈的斗争生涯……也许他们在这个梦里呆得太久太久,贫穷始终是挥之不去的一片厚实的云。当有一年轻的村长终于明白贫穷是一种耻辱的时候,他对他的村民们发出了“南徙”的命令。

“南徙”去干什么?

一批在井冈山战火中残身而不残心的“老革命”向年轻的村长发出了质问。

去发财!去挖黄金!去给洋人打工!

年轻的村长也不含糊。

这是背叛,典型的背叛!流过血的革命者是绝不允许的。曾几何时,他们赶走了洋人,现在不但请回了洋人,还要他们后代去追随服侍洋人……这世道怎么就变了?

村长的父亲虽已年近七十,面对如此大是大非,他表现出了超自然的魔力,高举一根扁担,围着村子将儿子追赶了十圈。

儿子终是累了,站住让父亲狠揍了一顿。

儿子挨打后又说:“你可以打死我,但你却没法儿让村里的人活得像人样。”

这句话也许触动了老人许多联想,也许是老人感觉到了扁担改变不了不肖子孙的背叛,一屁股坐在地下,刹那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村里的年轻人终于还是走了。

走的那天清晨,雾很重,像从湿柴堆里冒出来的炊烟。送行的人送了一岗又一岗,送了一里又一里,哭声极稠,让人想到了当年送子当红军的情景,只是哭声远胜过当年的凄凉……

南昌的一位作家,寻找当年烽火路,正恰遇上这场景。她对笔者描绘说:送子进大牢莫过于此……

不管人们怎样解释这场面,几年过去后,这群苏区儿女,尽管有“打道回府者”,但更多地则成为了弄潮儿,高点儿的当了外资企业的主管、部门经理,低点儿的也成厂老板还满意的“打工”者,如果再简练一些说,对比死守罗霄山的乡亲们来说,他们都发了财,而且,这里的人们,包括那些英烈的子孙再成群结队“远游”时,不再需要有一个勇敢的村长鼓动了,至于他们健在的祖辈与父辈,也自有他们生动的沉默。

如果说罗霄山下终于出现了“打工者”与“聘员”,他们付出的代价还只是扁担的一度愤怒,那么,中国的另一个苏区则有过一个严肃的笑话。笑话之所以严肃,因为也与中国人曾经极度敏感的“政治”沾亲带故。

事情原于一位老镇长的“胆大包天”。

他任镇长二十一余年,可谓是历经沧桑的老党员,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糊涂起来,瞒着镇委会与省城一家中外台资企业签订了一份合同:该镇为之提供全部劳工……

于是,他多年的部下愤怒了!多年的合作者愤怒了!他们背着镇长开了三天会,一致认为镇长是把人民引向资本主义火坑,是蜕化变质的新表现。对于这类人,不管他资历有多老,都应该是无情的:那就是清除出党,保持党的无比纯洁。

于是,镇委会的决定送到了县委级织部。

部长震惊了!他向县长建议,立即召开常委会,作出严肃决定!

县长答复说:“这还了得,待书记京城归来,定不轻饶!”

一时间,风云欲来,势不可挡。

三天后,县委书记从北京回来了,看了处理材料,竟火冒三丈,连骂了三个“狗屁”,之后又说道:“如果所有的镇长都像老镇长这般糊涂,我们县就富了,我也就不必遭人嘲笑了!”

温文尔雅的书记,为何如此震怒?事出有因——他此番京城之行,原想捞点“援助品”回来,但当他向国家某要害部门说:“我们县曾出过几十个将军,望国家能给我们一些建设贷款……”言辞恳切中带点自傲。然而一位年轻的处长却慢条斯理地回答了一句:“你们县如果出了几十个大资本家就好了。”

贷款没捞到一分,却遭到了一顿羞辱。

这位泥巴腿书记,在京城的一家招待所睡了三天三夜,想了三天三夜,气了三天三夜。于是,这“三天三夜”的“磨难”才幸使老镇长没有在“蜕化变质”之下清除出党;这“三天三夜”,也使这位书记在常委会上喊出了一句满座皆惊的语言:“抱着将军沾沾自喜的时代过去了!要对得起将军,一切只有从头来……我们不但要把人放出去,还要把外国资本家请进来……”

几年之后,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还真崛起了几家中外合资企业。那位险些被清除出党的老镇长,竟成了一位中方总经理。据说,敬佩他的徒子徒孙竟比敬佩将军的人多……究其原因,再简单不过:他可以使人富起来!中国百姓开始认这个死理。

认这个死理,又使多少农民的感情备受煎熬!笔者曾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半个世纪前,唐二狗的祖母惨遭小日本奸污后剖腹而亡。她死之前对幼小的儿子留过一句话,大意是,不要忘记我是被谁杀的。儿子当然不会忘记这杀母之恨,提到小日本他就会本能地咬牙切齿。但半个世纪过去之后,她儿子的儿子竟跑到日本人的一家独资企业当了打工仔。

是历史开了人的玩笑,还是人顺应了历史?唐家说不清。唐二狗的父亲规劝儿子无效,便怒骂,怒骂被当成耳边风,就说有语录为证: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儿子读过高中,讲理比他老子懂得多,他答鲁迅先生也说过:落后就挨打!

老子无言而答。

儿子我行我素。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唐家比起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富裕多了……

事情有趣就有趣在“富裕”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一如贫穷一样。不管感到失落也罢,痛苦也罢,抑或愤怒、感伤也罢,人们对它的“钟情”,在这个历史氛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黄土高坡在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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