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露新（三）

风露新（三）

郅毋疾无法再等下去,此时再不下令守城，便会前功尽弃。

“放箭。”他眼神却还钉住一处，如游魂野鬼。

城门各处落下的箭羽如江上大潮,冰冷间掀起又坠落。

北霁军虽已占得先机破门，此时却也因箭雨太密，防御不力,颇有些损耗。

郅毋疾像被定住似的,立于那城楼之上。箭潮如瀑中,朝着缪玄昭早已不在的那下坠之处出神。

她还活着么？她向何处去了？冥冥中觉得她应当已经离去,像只隐秘并不招眼的银蝶。否则自己怎会那般坦然便下令放箭。

白术从城楼正堂匆匆步入外间的廊道上。

甫一言语，如破幻境，便教郅毋疾立时清醒回神过来。

“家主,万不可继续在此处逗留了。眼下城门已破,北霁军攻入城中是迟早的事情。咱们需立即回柘园暂避，以待来日徐徐图之。”

郅毋疾被人随护着,从瓮城边的隐秘处登上了回柘园的车驾。白术早备好一驾极不起眼的马车，以备随时撤走也并不暴露身份。

*

北霁军尚存的大部仍然朝城中顽强突进。

陆羡对南境人口了如指掌，襄城能掌握的兵力与城中人口不会跃过他的预估。

只是这一路正面对峙，倒是让他觉得襄城实力不容小觑，不仅兵械种类齐全,军队整饬得倒也算是令行禁止。

北霁军一面与襄城戍卫交手,一面沿路在城中登载称降的人口籍册。

一个北霁的尉官正于城门近处一里弄间叩门盘问，老人家答话算不得流利,这年轻尉官虽并无敌意,言语却颇有些不耐烦。

恰巧被打马而过正巡行四处的陆羡瞧见,神情不虞，拔出剑便抵住那尉官,“你若对襄城民众态度不能和缓些，明日便领了俸禄折返老家去。”

那尉官仰首见是陆羡，惊惧间连忙温声细语，事无巨细起来。

那城头几户土著人家本是躲躲藏藏，多半掩住柴扉只漏出个缝t隙，心中仍是避忌那些从北地大漠上一路打到中原的蛮子。此时瞧见陆羡谈吐气度，竟也启门大大方方去看那马背上的天人之姿。

实也不像他们想象的那般野蛮丑陋。

陆羡一直记着缪玄昭在城墙下转醒时对他说的话，这里有很多人还等着他。他至少要让这些人有家可归，不必颠沛。

沿途不断有陆羡的尉官来传报，现如今襄城军中的豪强家兵和郡丞府卫投降北霁军的有大半，可这些人头凑在一块，实在与襄城军在城门内外的布防不符。

这还有大半的人，为何如此耐得住性子，迟迟不降。而这些人又去了哪儿？

陆羡想也未想，只交代了个尉官，去投降了的襄城戍卒中寻一个识时务的，带到自己身边，有些事需要盘问一番。

*

郅毋疾跟着手底下的人走了城中密道，逃回了柘园的山上，只要陆羡的人找不到他，他大有时间再去信，和南樾或是西面谈些交易。

襄城多山抱合而立，将柘园营建在那座并不起眼的山上，本就是筹谋多年之举。若如本来思量，襄城应当在海内各方势力中再调停多年，安然无恙。

他便也不必出山，有心力时打理城中大小生意，日常便可在这柘园中隐居别世。这便是他多年来夙愿。

或许有机会，有一位所思之人应下他的求娶，二人便可在此一生一世。再不必想什么死后飞升上仙，安然终老便已足够。

如今一切都不同，柘园良辰美景竟成了他的避难之处。

只是他生性向着暗面，习惯背对熹光，自然亦早就想过这最坏的结局。

既然什么都无法周全，那便也不能让别人轻易得到。

午夜梦回自然无法坦然以对，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只是不愿让襄城百姓覆身于强权之下。他自认好善乐施，乱世之中，所蔽之人皆各得其所。

至于行商弄市，他早赚够了富可敌国的银钱，如今尚还开门迎客，不过是会三两知己，让燕馆众人有一份活计。

究竟为何，他还是不能尽如所愿。

*

郅毋疾被白术带回园中，大门紧阖，园外漫山暗处皆是布设好的影卫。

他独自进了卧房，便把屏风前几案上的名贵陈设通通拂下去。外间服侍的人听得皆殊为震惊。

这还是第一次，郅毋疾如此不加掩饰直抒心臆。

如此不安，充满戾气，从前何曾在他一个如松如柏般安定的人身上瞧见过。

众人心中自然也惴惴不安起来，山雨欲来，岂有完卵。

白术送人进了院子便识趣地退出来，瞧见门外站着一众仆妇小厮，围上来正探看院中情形，眼中尽然是大难将至的哀怨神色。

他立时便发作起来，将人都挥手打发出去。

“再让我看见你们这幅上不得台面的形容，我定在家主跟前替诸位要了籍册，通通赶了出去，倒时看何处还能收留你们。”

一众人自然被唬住，皆往外间四散开去，不再簇拥一处，火急火燎便走远了。

白术立于不远处的山塘边，回想从前种种，家主特意派自己随护那玄昭往北地南炀王府去，只为护其周全，原来都只是成全了这玄老板早有的归北心思。

今日种种，又何尝不是引狼入室。他替郅毋疾不忿，又厌恶这女人心肠之狠毒，为了个区区北霁竟然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让郅毋疾这么多年来的费心维护成为了笑话。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看郅毋疾为情沉沦下去，而失去应有的判断。

他于是转身擅闯了郅毋疾的院子，直冲他卧房中去，“家主，山下的布防与机关，白术会亲自去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