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露新(二)
风露新(二)
城楼上短短一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多少都被城门外的北霁军瞧了去。
范敬臣猝然见血,缪玄昭的弩机接着又对准郅毋疾。
此时她动手,虽说让北霁些许被动理亏。
但范敬臣毕竟一介流寇匪徒,阴差阳错吆喝近处流徙的地痞才割据一方做了豪强,前朝末年丧乱时投机才当得了这襄城之主。范敬臣阵前死了,倒还能堂而皇之用这剿除叛逆之名。
北霁军此时自然不能再擅动。
而郅毋疾在天下士子中盛名已久。虽是寒庶出身,才学智略却堪为众士子之表率。他虽有操控襄城之实,却无襄城主之名。若太学祭酒之女动手杀了郅毋疾,必会让海内士林动荡一阵,未必能轻易脱身。
奇怪的是,她为何短短数月,已对郅毋疾有杀意?
陆羡额间冷汗不住。此时杀了范敬臣,缪玄昭之命在襄城卫的手中,已是如履薄冰。郅毋疾若一声令下,便可使其乱箭穿心。若是任何一个士卒失手,他不敢想。
陆羡心中不愿再等,缪玄昭命悬一线,教他如何再等。
可他的确需要一个出兵原由,毕竟缪玄昭此时尚还完好的站在那城楼之上,襄城卫也并未因为范敬臣之死而率先动作。
*
“你要杀我?”
郅毋疾又想到靶场那日,他以为只是玩笑,便应和着兀自走向她掌中之箭。
可今日两军对面而立,她居然为了一个陆羡要杀自己。
郅毋疾仓皇间,目眩神迷般地笑了,此间半分自嘲,半分真心。
“你变了。玄昭,你不该为了个男人让自己如此盲目。”郅毋疾收敛了笑意,露出些狠戾和绝望。
他漠然地望了望垛口之外,面无表情接着说,“别忘了,是我在襄城给了你藏身庇护之处。不若想想,若是此刻,我当着北霁万骑,在这城楼之上,广而告之你真实身份乃前朝后妃余孽,你在那淅岭以北,可还有活路?”
郅毋疾的耐心到了极点,今日带缪玄昭前来,本就是意在让陆羡先乱了阵脚。若他为了个女子先起不义之战,军心必会有所动摇,传到北霁境内便要名声扫地。
他就是要如常在柘园里一般招待缪玄昭,体面妥帖,却在她近处放上最狠戾的弓箭手,如凌迟一般,等待陆羡的耐心终有一刻耗尽。
若说一点隐秘的私心,郅毋疾也想试探,这陆羡的真心究竟有几分重量。
*
缪玄昭从悬山里望向郅毋疾,沉默而又冷静。
她怎会不晓得自己已动手杀了范敬臣,却仍未被挟制起来的原由。
若自己当真明面上被襄城的守卫伤害,才算是真正给了北霁攻城的理由,毕竟北霁太学祭酒之女在襄城堂而皇之受辱,便是当着面辱没国格。
可若自己好端端地站于t这城门之上,陆羡却忍不住先起了战事,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他便会受天下人之口诛笔伐,自己恐怕也会落得个红颜祸水的骂名。
如若这一刻她杀了郅毋疾,襄城群龙无首,必会自乱其内,北霁只需黄雀在后,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便是。
她此刻面上再沉着,思维却是千头万绪。面对郅毋疾,她手中还是隐约有些颤抖。
可陆羡说,工于箭术,便不可心有杂念。
她嘴角抽动,见郅毋疾眼中有无措,有怨愤,有不合时宜的哀切。
瞳孔间凝成一汩绝望般的死水。
仿佛自己即便此时动手,他也不会躲闪似的。
“我曾把你当过我的挚友,对你当真动不了手。伫月湖上的弦音,比之今日,胜过太多。”
她假意扣动扳机,郅毋疾竟真的缓缓阖目欲受死。
周围的戍卫和箭手警惕地倏然围了上来,却见缪玄昭提起裙角翻身登上那张几案,又借力攀于垛口平台之上,接着窃自看向身前,竟再无一丝遮拦。
郅毋疾听见面前动静睁了眼,立时便如临大敌般地要凑近去拽回她。
“都愣着做什么?”他便对着身边无动于衷的士卒发了火。
“别过来。”缪玄昭再一次擡起那弩机,眼中没有一丝情绪,连恐慌都无。
一面回头仍看向身前城门之下,数十米外的偬马浮尘。
陆羡的神情,她遥遥的,像是能在自己的脑海中弥补清晰似的。
她需要利用自己给陆羡一个不必再陈兵消耗,立即攻城的机会。没有什么比此刻“在襄城卫威逼胁迫之下”,跃下城楼更直截了当。
所有人一定都会激愤,他们的北霁儿女,因为襄城而殒命,攻城便会势如破竹。
然而这一秒,她衣袂被风鼓噪着向后翩翻吹起,牵带起的力量,像是在留住她。
此刻想起的,不是辗转各处后,郅毋疾在燕馆的后院将她收留,而是那年陵邑里,陆羡坐于藤床上的那番冷言冷语。
他嘲讽得没有余地。偏生用那样的法子,激起了她的贪生之欲。她从来不是自己伪饰的那般洒脱,可以慷慨赴死,她的人生还有许多的希求,许多想体验的事情。
是他,帮她找回了这条命行走于世间的初衷,而后来的辉煌落笔,则尽由她自己书写。
此刻暂时还给他,也算没有辱没。
缪玄昭心无挂碍地向前挪了半步,一面踢翻了身后交缠上来欲阻拦的长戈,噙着一点点的笑意,而后倾身而下,不费任何气力。
这城门并不巍峨,这样短的距离,很快就会好的。
可甫一下坠,她被那无人无物承托奇异的失禁感夺走了所有的思绪,终究还是生出了畏惧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