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沉钩（五）

玉沉钩（五）

郅毋疾瞧着直挺挺朝向他的镞头,面颊几不可见地轻微抽动一阵。

却仍拎着那髹漆贴金的刻花提盒，脚步极沉着地径直朝着那箭羽方向走去。

他眼神虽迎着缪玄昭，心口却已对准了她手中的弓箭。

“你早饭没用,先垫垫肚子。”郅毋疾走到她近前，孟轲上前接过了食盒。

“怎么了，清早火气便这么大。若是因为柘园待着太闷,让孟轲带你去山下附近逛逛。”他虽对这股激烈的敌意不明就里,话语却还显得十分亲昵。

“对”,那张殊丽纯净的面容好像是第一次,对着郅毋疾掠过一丝彻底的不屑，“我就是太无聊了，想随便杀个人玩儿。”

那不屑中还留有一点点的质问与探询。

缪玄昭张弓已久,此时也仍抵着牙坚持,与男人针锋相对。

郅毋疾裸露的几寸后颈，接住吹来的北风,飕飕然有些凉意。

他淡淡瞟了一眼孟轲，示意他先走远些。

“你要杀我？难道是因为想回到北霁？”

男人眼瞳中那股深泉，终于有了几缕漾开的浮波，昭示着他正隐忍着的情绪。

“你被那些人逼得无路可逃时，是我,是我给了你栖身的地方。难道你还要再被追杀一次才能醒悟吗？”

郅毋疾越走越近,近到那镞头已迫近他胸口的那处刺绣纹样。

再近半寸，便可裂帛入肺腑。

“自你主动回到北霁,桩桩件件无异于与虎谋皮,真不知是谁给你的胆量。”

这是郅毋疾第一次和自己说起那个一切的开始与症结。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怎么？你以为那个北霁的三殿下能保你？陆朗一日不死,他一日不得帝位，你便一日战战兢兢。那个已背弃你多次的天下世家之首——缪氏,也只会在关键的时候再弃你一次罢了。”

“何况，你应是最清楚的，如何能为一个男人赌上自己的性命？愚驽至极！”

缪玄昭听着这连篇累牍，只一言不发，她突然笑了。

果真，她印证了自己的想法，她和郅毋疾从来不是同一类人，原来他竟是这样理解自己的。

或许他们曾经可以并肩，但命运就是会在某个岔路或豁口迫人只凭直觉，走向自己该去的位置。

他们已经背道而驰太久了。

缪玄昭收敛了些杀气，置若罔闻一般回声道，“家主何必说这么多，我只是想杀个人看看是何意趣。毕竟清河崔氏家的公子星夜里一命呜呼，也不用问凶手来处，既有这么好的事，我怎能不效仿呢？”

“这么说，我若此时杀了你，是不是也不用计算后果呢？”

缪玄昭重新张紧弓弦，梗着脖颈，那掌中箭羽蓄势待发。

郅毋疾一早想过了一百个她不悦的原由，却未想到是自己处置杀了崔焱那几个凶手的事情被听了去。

既然躲不过，他便也在玩笑里说点真心话。

“能死在你手里，倒也算是干净。”

“呕——，呵——”。

缪玄昭突然胸口泛一阵恶心，手中松了t劲儿，随手掷下弓箭。

抚着嘴唇又几个趔趄，挣扎着便撑在矮几前坐下。

郅毋疾上前欲扶，被缪玄昭侧首狠狠剜了一眼，他凝滞住了动作。

他不怒反笑，又复归那一幅无人能戳穿洞破的光风霁月之貌，绾起袖子整理了仪表一番。

“随便你怎样想。”

男人此时有种莫名的自信，近乎自负。

他以为缪玄昭迟早能明白，哪里才是真正能护住她的地方，谁才是真正能护住他的人。

却不知道她已经不愿停在那里很久了。

“先把早膳用了，便让孟轲送你回去休息罢。”

郅毋疾没有继续碍着缪玄昭的眼，很有眼力的递了个眼神给远处的孟轲，便独行往山下去了。

一路上他想，至少，她还没有真正要杀掉自己。

*

缪玄昭将孟轲远远甩在后首，独自回到院子里，靠在藤床上想了很多。

其实她和郅毋疾真是两个非常矛盾的人。

她以为自己极端自私，不肯轻信他人，故作清高自持。实则欲求很多，想要足够的钱，想要足够的爱。焉知情感不予付出，又怎配得到相应的爱意。

而郅毋疾，在她心中曾是无欲无求，近乎神祇般的圣人，对所有人都如春风和煦，不计算得失，不苛求回报。虽然通晓营钱，却只把赚钱当“术”，从未成为支配他挥霍豪掷的“道”。

即便没有生出男女之情，对他却总还是有很多敬仰。

而现下在她面前徐徐展开的一切，短时间内颠倒了她所有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