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商益市
酌商益市
宝爵台上,太尉王玖之与大皇子陆穰皆在一畔,周勃陈言时并不避讳。
他并非为谁执言,《酌商益市疏》乃为天下庶民而写,为北霁军中的儿郎们写,又听得缪韶在民间的感触,箭在弦上,他自是不得不发。
“下官几日前休沐时去伽蓝寺进香,恰听得有位女子说了一番话,觉得颇有些道理,回去又细致的替太仓算了一笔账,是故有了这封听上去有些t大逆不道的《酌商益市疏》。”
周勃侃侃而谈,并未留心周围人的态度。
“长安城内自古便东西市齐备,这是因为都城胜地,自是要包罗万象,容四海之宾客,是故珍奇风物皆需要专门辟市以供流通来往。”
“可士农工商,自古商为最下,常常不得放于明面,尤其盐铁资源更是不能松口,需得官营,否则民生便容易大乱,如今北霁之情形,用盐还需求诸四野,疆域内甚是贫乏。可若论及其余市民经济,常常体量甚小。只要不与朝政大事勾连一处,便是平民谋生的又一法子。”
周勃说及此,王玖之的面子自然是有些挂不住,倒是陆穰面色仍平静如水。
周勃接着说。
“与东瓯一战二皇子殿下虽以最小的损耗收回了江左,可如今天下大势朝向一统,西南、西北边陲现下战事频仍,小仗不断,想必接下来,襄城、信饶一带更在陛下视野之中,不消说来日与南樾或也有一战。战争的消耗最大,粮草供给如流水,战备所需的银两更是不必说。
“据臣所知,南境数郡这两年因商市补贴的赋税,以十分之一的土地面积上贡了国土内近半的税额,若庶民只务耕种,绝不能有这样的贡给。而这些税额,在北霁军屡次重振出征时都极为关键。”
他有意缓和此间氛围,于是又语气轻松地对陆朗说,“这封《酌商益市疏》并非有意大兴商业,而是以‘斟酌’为量,在全境略开行商的口径,废除部分禁令,让那些并无份田的流民能够有一份生计,这亦是一种将他们安置于土地上的方式,而不致各处流徙裹乱。”
周勃有理有据,陆朗当下的反应是不迎合亦不退拒。周勃心中清楚,他在等其余的人的态度。
“王玖之,你怎么看此事?”陆朗缓缓开口。
一向精明的王玖之此时自然有些矛盾,一来是他私下里于陆朗处吹过南炀王与南境官员私交过密的风,从而在贡礼有隙一事上添了把火,以致陆朗在陆羡觐见时,没有依照惯例追责督办贡礼的尚仪局与南境州郡官员,而将贡礼有失的矛头直接对准了他。
二来,王氏一族本就因为姻亲行商不检点,原本是私底下心照不宣可照应着的事情,却因为假公济私被捅到陆朗处,当日又是被周勃揭发。如今周勃平步青云,便是踩在他王玖之身上才有今日这番天地。
这些都使得王玖之在此事上不好有什么明确立场,可他就是不想让周勃太过猖狂得意。
“老臣以为,周大人所言句句属实。只是礼法仪定之规,岂是一朝一夕能改。北霁开国自海岱入关中不易,周大人改革清议,还需以国本为重。”
如此回答,便巧妙甩脱了自身,而将立场放在陆朗与北霁国本上,的确滴水不漏,使人不敢亦不能轻易置喙。
陆穰仍是不置可否,只是这番长篇大论在他听来总觉得刺耳,周勃话里话外似在点醒陆朗:南炀府大兴商市于北霁统一有益。
周勃想偏袒陆羡?
陆穰似乎发现了此事最核心的关节,却又不敢肯定。周勃并不像轻易站队之人,谁若能争取到周勃这个在陆朗身边最得力的言官,皇储之路,必能再多几分胜算。
陆穰若有所思,向陆朗坦言,“儿臣亦以为,周大人这封疏奏可圈可点,此计对民生大有裨益。虽是革新之事,三弟已经在南境替天下做了表率,即便对祖先之法有些违逆,但若能趋利避害,合理加以引导,必能为我北霁统一四海之大业提供先机。”
周勃稽首跪呈时,听及陆穰这番话,自是懂得他二人是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竟让陆朗丝毫挑不出陆穰的错处。
可陆穰为何会支持此事?如若为了绊倒陆羡,他更应当继续与陆羡的主张北辙南辕才是。
此时陆朗却说,“行了,朕心中有数。今日诸位所言,朕自会秉公处置,仔细考虑。”
陆朗话语声落,堂下几人皆颇有眼色地行礼退下。
宝爵台下,陆穰与周勃恰好并肩往宫巷上走。
陆穰是众人心中平易近人,老成持重的贤王,周勃则是名声在外颇有些傲气的天子近臣。
陆穰望着宝爵台近处,正有内廷的匠人修剪花树草丛,一手略指了一指,“周大人出身市井,必是在民间历练过的。可知道这饲花弄草之道?”
周勃应声道,“下官于园艺并无涉猎,还请殿下点拨一二。”
陆穰笑如和煦春风,“世人皆以为草木花蕊天生向阳,殊不知这世上有些花草避光面阴才能存活。”
他见周勃绷直了身子有些防备,旋即一笑,“譬如常听人说的兰草、绿萝,皆是质洁坚韧之花草,却绝不能养在艳阳之下。”
周勃总算是明白,为何人人皆说这大皇子平实近人,还当真是随和,又毫无倨傲之气。怪不得能在朝中明里暗里有众多拥簇。
“殿下博闻强识,身在宫闱,于这些培育之事也颇为精通,在下实在敬服。”
陆穰定然看着周勃,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只温声回道,“周大人是聪明人,要知在朝为官亦是同样的道理。有些真相并非是凡人眼中的常理,做事须得要摸清背后的规律顺势而为,不可一意孤行才好啊。”
周勃自是在心中暗忖这番话背后的深意。
陆穰见他闷声一言不发,便又随口拣起些琐事攀谈,轻易便缓和了此间有些压抑的氛围,“下月府中摆筵,小女满月,大人若得空可来吃个便饭,不必拘束。”
“恭贺殿下,下官得空必会前去。”周勃弯身作揖抱礼。陆穰却含笑一手握住了他的双拳,轻拍了两下。有些逾矩的亲近举动,这便是把拉拢摆在了明面。
旋即独自往含章宫金螭门走去。
周勃立身面朝朱墙围合的宫巷,才知晓这宫闱院墙之高大,一己之身之单薄。
陆穰当真是审时度势。当日自己初出茅庐便是在朝堂上质疑王玖之侄婿官商勾结,惹得陆朗忌惮,继而削去他最重要的膀臂,自己也一举得以被拔擢为天子近臣。如今他还能来示好拉拢,的确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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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缪逖府上。
“六娘他们近来可有再为难你?”缪玄娇自内廷奉完职便往玄昭处来,知晓她白日去了六娘家中。
“为难?面儿上自是不会,我每月往他们府中送各色南境的丝绸绫缎,又附上些现银,这可是堵人嘴的东西,花钱买了个清净。六娘的父亲和娘亲如今见我,可比六娘还要亲呢。”
缪玄昭说时格外灵动有精神,缪玄娇知道,这是想说给她听,让她安心。
“我听叔父说,你去过诏狱了?可是为了那个人?”话锋转到此时,缪玄娇面色一时沉郁难辨。
缪玄昭体谅其奉职辛苦,叫下人替她早备好了晚膳。
“是,此案蹊跷,定是有人有意为之嫁祸于他,把他放在那虎狼窝,我不放心。”缪玄昭兀自在一旁收拾起桌案,与阿姊叙话也只当是从前在家里时随口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