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
四目相对
周勃与缪玄昭立于晦暗的甬道,松开彼此又互相见礼整理的那几秒,陆羡穿得很单薄盘坐于石床上,眼神聚焦,将这幕尽收眼底。
二人虽然客气,可他总看出些微妙的缠绵。
缪玄昭打扮的甚美,是在襄城和南炀都未曾见过的样子。
他的思绪出现的很快,像潮水瞬时袭来,即便褪去也留下满地狼藉,惹人心烦。
而在他生命很长的时间里,思绪苍白如风,来与去如雁过无痕。
他心中生出的异样来自于什么呢?
芸娘给过他的,是带着谎言的蜜罐。
他曾经虽然不屑一顾,但当真正得知真相,仍会生出茫然。
芸娘所谓的爱,又不知带着几分愧怍,几分真心。
而就在前一日,他被这个极端厌弃的女子近身了。虽未真的肌肤相亲,但在那张榻上身体不受控的每一刻,他都泛起阵阵汗毛竖起的恶寒,与对缪玄昭的某种秘而难宣的愧意。
他才真正醒悟,原来爱与不爱如斯迥异。
“缪玄昭,你为什么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长安呢?”
“前路凶险,你在近处。如今我尚不能保全自己,又如何护你周全?”
但他生出了更阴暗的猜忌,光是想想,他的心已如淬过毒的刀,释放出难以抑制的恶意。
在这漫长的,没有见面亦没有书信音声的日子里,缪玄昭就是改变了心意又怎样呢?天下未定,栖身尚难,他的确不能给她任何保证。
若在话本里,他们一期一会皆是如此短暂,自是比不上那些天长地久绸缪于一处的爱侣。
可即便如此,为何还要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如此毫无顾忌的告知于他面前。
陆羡从来并非世人看上去那般洒脱无所求,越是没有得到,他便越是想彻彻底底的拥有些什么
——只属于他的东西。
“你的心,果然和最初一样,冷如万年金石。”他嘲弄一笑,笑自己的偏执与固执。
陆羡闭上眼睛,看见的是陵邑里毫无留恋地,将一柄书刀放在脖颈最脆弱处的缪玄昭。
她连死都不怕,自己又何曾有自信能成为那个让她有所坚持的人。
陆羡睁眼,看见的仍是她,裹着毛氅亭亭而立的样子,是陆羡此生最温暖处。
原来他早就有了软肋,从前甘之如饴,而今心有戚戚。
和他要走的荆棘深丛相比,他竟也分不出来哪一边的分量更重了。
他心中只有种隐秘的坚持,从狱中再见的这刻开始,如若缪玄昭不能安分的待在他身边近处,他只会比芸娘凑近取悦于他还要再难受上万分。
即便是让他跪于她身前乞怜,但凡她愿意回头,他仍能抛却一切。
*
周勃唤来狱卒打开陆羡那间的门扇时,远远看见他正阖目坐于石床上。
近前放置一张枯木随意制成的小案,其上几张宣纸皆徒手绘了些残局。
置于最上的一张,若非细看,则误以为局面尚还可堪抗衡。实则白子已落于黑子半目,然布局足够精妙,这半目已让白子回天乏术。
陆羡竟有如此凭空复盘的本事。
周勃走近,终于开始正视陆羡。几乎同时,陆羡缓慢睁眼,终于有心力来应付眼前之人。
周勃眼见其眼窝间有隐约的泪痕,衬得此人心性几分单纯慈悲。
如此动心忍性,便是在诏狱苦熬近七七四十九日,也未见狱卒说过其有怨怼之言的人,为何会轻易流露脆弱的一面。
周勃不免轻哂,缪逖看人恐也有失的时候。
“南炀王殿下,别来无恙。宦旅时曾受过府上款待,周某至今仍感念于心。今日前来,是太学祭酒缪大人送几册书给殿下,殿下与之师生情义实在令人感怀。”
周勃言尽,陆羡擡头觑他一眼,瞧不出什么情绪。
见其并未应声,周勃只好尴尬地朝房中四周逡巡。
他一人幽居在此处,却并未就此放逐。不仅床榻收拾齐整,纸笔更是近身不离。周勃日常处理狱中各项邸报,皆称南炀王寅时便起,每晚戌时已睡下,其间只于纸面复盘些棋局,精神尚好。
周勃凑近又瞧了瞧那几张已经落满黑白棋子的宣纸,皆绘的是前朝便已流传下来的棋谱。
再回观其人,一身灰白素面的中衣,竟也穿出了些矜贵的味道。
陆羡倚在那个破败的角落,周勃并不觉得融入,而是有种游刃有余凌驾于上的气势:
他迟早会穿着这身衣服,分毫无伤,清白无虞的走出。
周勃于年节里一日不殆的值守,许是有些寂寥,故而今日思维甚多,此刻已有些疲惫。
“缪小姐,把书册交予殿下罢。”周勃转身回看,又朝陆羡介绍起这位“不速之客”。
“殿下,这位是缪逖大人的亲女缪韶,近日方才从外间寻回。缪逖大人不便前来,故而遣其女至此,想来缪大人应是格外惦念。”
缪玄昭长久地藏于周勃身后,终于敢走上前来。
人道是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甚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