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荷莲
掌中荷莲
如此阴毒的虫蛊与摄人心志的媚术,她终于露出了马脚,必是知晓些什么。
芸娘从前便惯会伏小做低,又早被郎中瞧过,是极好生养的身子,故而被陆朗相中,出身烟花之地亦要收入府中,此后自是被当做替他生育的物件罢了。
只是陆朗后来换了很多法子都不得,故才隐约意识到是自己身子的问题,此生难再有自己的孩子。
饶是明媒正娶入府,此后也只被陆朗当作是可以随意发泄的娼|妓,不曾正眼对待。需要时便随时到她房中去,若心有芥蒂,则一年到头也不曾去瞧过一回。
尔后问鼎中原,陆朗伪饰出一副中原士人礼待诸人之貌,不曾肆意在外人面前慢待她,倒教她如今还算是体面。后宫之事,也全由她打理。
她口中难以对外人启齿的这些事情,陆羡都在尚单薄的少年时代尽数听到耳中。
陆羡每每在父君那受了刑罚,芸娘自以为唯有她只身前来探看照料,是彼此难以磨灭的情分。
而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丛无根的浮萍行径刻意,以为略施小善,便可换得片刻的喘息与来日的倚靠。
这其中,究竟又是谁安慰谁呢?
真正的温暖与慰藉,应当是一个本就心思强大的人,并不苛求对方回报,仍愿慷慨奉上自己最珍贵的那些东西。而他强大的这颗心,无形之中也影响到了受施的人。
虬居于后宅,芸娘前来“照拂”的那些年,他并未有一刻松懈与舒服,而是变成了一个年轻却幽怨的女人情绪的出口。他在尚幼小的年纪里便默默接应下,并未想过反抗。
所以面对芸娘渴求更多的眼神,他全然是回避与无措。回避一个女人轻浮空洞的眼神,无措于他根本没有力量,去挽救这个陷于淖泥中也许无辜的女人。
可当芸娘这一夜的刻意求欢尽收眼底,嘴上又言及些解蛊之术,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这一切都是个莫大的骗局,她又何曾全然无辜。
“我身体里的蛊,与你有关么?”陆羡掌心发了力,勒得芸娘白皙的面容上可见历历分明的青紫色细络。
他突然轻嘲一笑,如果这一切,从来都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他存活的前二十年究竟又算什么。
芸娘的情爱固然廉价轻浮,曾经看来,倒也能觉出几分真心。
可如今,他甚至不敢再问了。
“松······先松开······”,芸娘挣扎着吐出最后一丝气声。
陆羡自知有些偏执过火,旋即先松了手。
“阿羡,你总是这么聪明。”芸娘倚在榻上,一手抚过自己的颈脖,缓缓开口。
“别说这些。”陆羡转身离得远些,他开始嫌恶这房间里的一切。
“我若告诉你真相,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你先说说看。”陆羡平静下来,远远找了另一侧的几案前坐下,并不看她。那股冷冽的上位者的气息又复归回来,仍是他在拿捏眼前这个女人。
“你身体里的蛊,引自我的家乡。”
陆羡似乎已经猜到,只沉声问道,“虫谷?你是虫谷族人?”
“是。”芸娘轻嗽了几声,喉中方才恢复原先的声音,“你身体里的蛊,原是我种下的。”
“你说什么?!”陆羡压抑着剧烈的愠气,一字一顿的求证。
“我没有办法,阿羡,陆朗强逼我这么做。入府多年来,他一直派人查我的来历,后来知晓我是虫谷人,便要挟我替他制蛊。天下皆知虫谷人拿捏人心的本事,再兼虫谷之毒,是故从来是敬而远之,如避蝇蛇。从前部族偏安一隅,倒也算各安其事,若来日天下一统,天下人群起之鄙弃,我的族人可还会有栖息之地?”
芸娘字字啼血,极尽心力,只是陆羡在旁仍不置一词,面若冰霜。
“虫谷人的天职,便是守护虫谷之疆,甚至不惜搅乱天下。而我,是他们亲择的使女。我若命丧他乡,不能再为部族效力,我在家中的亲族,便不会得善终。”
芸娘从榻上起身,踱步至陆羡近前,“阿羡,我真的没有办法,若要在陆朗身边活命,就必须替他施蛊来控制他想控制的人。”
她涕泣间俯跪着攀上陆羡的臂膀,“我曾经那样心疼你。且这解蛊之法,我从未告诉陆朗,他只知是发作时会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
芸娘含泪倾诉至此,容色一时飞红羞怯,“那是我与你之间最后的筹码,所以我才敢在知道陆朗又施惩戒时不惜风险赶来,愿在你毒发时,替你······疏解。”
陆朗弃若豕狗似的挣开她的纠缠,“我如今还要因此对你感恩戴德么?你分明在以此要挟,以为我就会因此离不开你么?”
芸娘如丧家犬似的鬓发凌乱,伏拜垂首。此时眸中一闪,突然意识到什么。
看来陆羡至今还未曾与其他女子欢好过,他此时仍还错以为这天下只有自己的身体能替他解这寒蛊。
芸娘嘴角的笑意稍纵即逝,旋即又假意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怎会是要挟,只是我心悦你。阿羡,自我入府时,你已是极清俊疏朗的少年模样,沉静,内敛,不争不抢,心地却最是良善。我有心悦之人,故不想在这样的困局里蹉磨一辈子,我有错么?”芸娘字字音声凄绝,若换做旁人,当真会以为她是这天底下许多因溺于情爱而盲于心的无辜女子中的一个。
“那我若即刻杀了你呢?是不是也不算有错?”陆羡眸中猩红,目眦尽欲裂开,复又膝身上前擒住芸娘脖颈。
芸娘似沉溺于他掌心的滚烫,只妖冶一笑,“你不能的,你还要靠我来解开此蛊,否则你会一世被人搓捏于手中,如何实现你那些野心与抱负?”
“我情愿就这样受摧磨一世。”他想也不想,便应声而答。
陆羡此刻的眸星如一丛烧烬的炭灰,内在氤氲着长久不熄的怒气,外在却只见一团死寂,令人窒息,无声无息间,便能扼住他人命门。
“我不杀你,为的是内宅时你我相知的最后那点情分,为的是我亦知你艰难,也绝不会要挟你为我做什么。”
陆羡用力地擦拭一阵周身被她触碰过的袍服。
他嫌腌臜。
然后头也不回的推开了屋门。
*
长安城,缪逖府上。
“今日我休沐,一会儿预备去廷尉府,与周勃叙话再手谈几局,午膳让厨房预备你一人的就行,不必等我回来。”缪逖特意到缪玄昭房中知会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