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带伤疤的男人(毛姆短篇小说全集3)》(4)
天涯末路
诺曼·格兰奇家里有个橡胶种植园。天不亮他就起床了,先去给种植园里的工人点名,然后围着庄园转一圈,检查机器是否都已准备妥当。工作完成后他就回家洗澡、换衣服,和妻子面对面吃一顿丰盛的饭,这种在早饭和午饭之间的餐在婆罗洲被称为早午饭。格兰奇边吃饭边看书。餐厅里光线阴暗,有磨损的银具、破旧的调味瓶,还有切碎的饭菜,完全是穷人家的样子,而且穷得已经漠然了。桌子上再放几朵花会显得好看一点,但显然没人在乎身边是什么样子。格兰奇吃饱之后,打了个嗝,又把烟斗填满,点上,随即起身走到了凉台上。他没多看妻子一眼,好像她不存在一样。他在一张长藤椅上躺下,继续看书。格兰奇夫人伸手从香烟罐里拿了一支烟,边喝茶边抽烟。她忽然向外面张望,原来是家里的仆人走上了台阶,还带着两个男人来找她丈夫。一个是迪亚克人,另一个是中国人。这里很少有陌生人来,她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就站起身,走到门口听他们说话。虽然她在婆罗洲生活了许多年,但还是不知道如何跟这些仆人相处,而且只能大概听懂他们的话。从丈夫的语气中,她得知出了些事,惹他生气了。他像是先问了那个中国人一些问题,又问了迪亚克人;看起来,他们在逼着丈夫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不过,最后格兰奇皱着眉头从椅子上站起来,跟着他们走下台阶。她很好奇他们要去哪儿,就偷偷溜到了凉台上去看个究竟。格兰奇走上了那条通往河边的路。她耸了耸瘦削的肩膀,进了自己的房间。不久格兰奇突然喊了她一声,吓了她一跳。“维斯塔。”
她走了出来。
“备好一张床,码头上有条马来帆船,里面有个白人,病得很厉害。”
“他是谁?”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带过来的。”
“家里不能住其他人。”
“闭嘴,照我说的做。”
他转身离开,继续朝河边走去。格兰奇夫人把仆人叫来,吩咐他铺好阿空房里的床,然后就站在台阶上面等着。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丈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群迪亚克人,用床垫抬着一个男人。她站到一旁,让他们过去,顺便瞟了一眼那个白人的脸。
“我该做点什么?”她问格兰奇。
“先出去,别说话。”
“你说话可真客气啊。”
他们把那个白人架进房里,过了两三分钟,格兰奇和那些迪亚克人就出来了。
“我去看看他的行李,然后把它们带过来。他的仆人在照顾他,你就不用进去了。”
“他怎么了?”
“得了疟疾。船工觉得他活不长了,不想让他上船。他叫斯凯尔顿。”
“他真的快死了吗?”
“要是死了埋了就行。”
但是斯凯尔顿活了下来。第二天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间里,躺在一张床上,上面还挂着蚊帐。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身下是一张廉价的铁床,床垫很硬,但是比马来帆船的床舒服多了。他看到房间里几乎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五斗柜,大概是当地工匠打的,很粗糙,还有一把木椅子。对面就是门口,拉着门帘,他猜从这个门可以到凉台。
“阿空。”他叫了一声。
门帘被拉到一边,他的仆人走了进来。看到主人退了烧,这个中国人露出了笑容。
“好多了您,老爷。很高兴我。”
“我究竟在哪里?”
阿空解释了一番。
“行李都在吗?”斯凯尔顿问道。
“是的,都在。”
“这位伙计叫什么——就是这房子的主人?”
“诺曼·格兰奇先生。”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阿空让斯凯尔顿看一本小书,上面写着它主人的名字,确实是格兰奇。斯凯尔顿发现,这书是培根的散文集。在婆罗洲河流上游的种植园主家里发现这本书,让人心生好奇。
“告诉他,我想见他。”
“老爷刚出去,过一会儿才回来。”
“我能洗个澡吗?老天爷,我还想刮一下胡子。”
他努力从床上爬起来,但是眼前一阵眩晕,他大叫了一声,重重地躺了下去。阿空只好帮他洗了澡,刮了胡子,还给他换下了从生病以来一直穿着的短裤和汗衫,穿上了笼纱和新衣服。洗漱完毕之后,他很乐意一直躺着不动。不久,阿空进来说,房子的主人回来了。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随即进来了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听说你身体好多了。”他说。
“噢,好多了,您能让我住进您家里,真是天大的好心。这样拖累您,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格兰奇回答得不够友善。
“没关系,你病得太重了,怪不得那些迪亚克人要把你弄下船。”
“只要我好得差不多了,我就不再麻烦您了。要是能够租到一艘快艇或者马来帆船,我今天下午就离开。”
“这里租不到快艇。你最好多待一会儿。你现在肯定虚弱得跟老鼠一样。”
“我对你们真是个大麻烦。”
“不见得吧。你有自己的仆人,他会照顾你的。”
格兰奇刚刚在庄园里转悠了一圈,还穿着脏短裤,开着卡其色衬衫的领口,头上戴着破旧的毯帽,邋里邋遢,像个流浪汉。他摘下帽子擦去眉毛上的汗珠,露出了灰色的短发;他的脸色红润,面庞宽大丰腴,一撮灰色胡茬下面有一张大嘴;鼻子虽小,却很高挺;眼睛不大却目光凌厉。
“您是否可以给我点书看看?”斯凯尔顿说。
“什么样的?”
“只要轻松易懂就行了。”
“我不大爱看小说,但我可以给你两三本。我妻子那里有,她只读小说。那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书,可能适合你。”
他点了点头,出去了。这人不怎么讨喜,但从斯凯尔顿现在躺着的房间和格兰奇的穿着可以看出,他显然很穷;很有可能,他靠管理这个庄园只能领点微薄的工资,那斯凯尔顿和阿空在这里的花销也够让人烦心了。住在穷乡僻壤,又很少看到白人,见到陌生人难免会觉得不自在。有些人熟络了之后关系会大大改善,但格兰奇那双严厉机警的小眼睛还是会让人难以心安。他红润的脸庞和魁梧的身躯使人感觉亲近,会让人以为他性格开朗、平易近人,但这双眼睛却告诉人们:这只是一种错觉。
过了一会儿,仆人带来了一堆书。其中有半打书的作者他连听都没听过,瞥一眼就知道都是些滥书;这些一定是格兰奇夫人的;里面还有鲍斯威尔的《约翰逊传》、博罗的《拉文格洛》和兰姆的《散文》。这些书就很奇怪了,它们不像是可以在种植园主家里找到的书。大部分种植园主家里最多有一两书架的书,大部分还是侦探小说。斯凯尔顿对人性抱有好奇心,他饶有兴趣地从诺曼·格兰奇送过来的书、他的表情和两个人的谈话中揣测格兰奇先生的为人。令他惊讶的是,那天格兰奇先生就没再来探望过他;格兰奇似乎觉得,能给斯凯尔顿提供食宿就够了,他对这位不速之客没有任何兴趣,无须过多来往。第二天早上,斯凯尔顿身体有所好转,可以起床了。在阿空的帮助下,他坐在凉台上的一把长椅上。这凉台该好好刷一遍漆了。这座平房坐落在山头上,离河流约有五十码;河面非常宽阔,显得对岸很小,那里当地人的房子建在桩子上,掩映在一片苍翠之中。斯凯尔顿没有心思读书,翻看了一两页,就神思恍惚。能懒洋洋地观察浑浊的河水缓缓流过,他心满意足。这时,他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女人朝自己走过来,意识到一定是格兰奇夫人,就挣扎着想起身。
“别动!”她说,“我就是来看看你需要的东西都全了没有。”
她身穿一条蓝色棉布裙,非常朴素,但更适合年轻点的女孩子,而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她的短发乱蓬蓬的,好像起床后用梳子梳一下都嫌麻烦似的,而且染得鲜黄,只是没染好,头发根还是白的。她干燥的皮肤尽显疲态,两侧脸颊处都涂了一大团腮红,但涂得很笨,没人相信这是自然的肤色。她还胡乱涂了些口红。但最奇怪的是,格兰奇夫人会无意识痉挛,头一抽一抽的,像是在请人进屋似的。这种动作好像挺规律,大概一分钟三次,她的左手也在不停地动;不是颤抖,而是一种快速的转动,好像她想吸引你注意她身后某样东西。格兰奇夫人的打扮让斯凯尔特很意外,她下意识的抽搐又使他觉得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