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雨（毛姆短篇小说全集1）》（12）

现实生活

亨利·加内特有这样一个习惯：每天下午下了班，总会先去俱乐部打打桥牌，然后再回家吃晚饭。牌友们都愿意和他一起打。概而言之，原因有三：一是他牌技高，打得好；二是他很谦虚，每次打赢时，他都说是自己运气好；三是他非常宽容，每当对家犯了错，他不仅不责备，而且给予安慰。然而，他今天的表现很反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不仅一遍又一遍责备对家把一把好牌打得稀巴烂；而且在自己犯了非常低级的错误时强词夺理，硬说自己绝对正确。好在牌友们都是老相识，对他非常了解，都没有很在意。加内特是一家大公司的合伙人，而且擅长做股票。也许是他买的某只股票跌了。“今天股市行情如何？”一位牌友问他道。

“大牛市！买哪只都赚钱！”

加内特今天情绪不太对劲，看来绝不是因为买股票赔了。他身体健康，也不缺钱，而且家庭和睦，和妻子、孩子感情很好。每次来俱乐部玩牌，他都兴致勃勃。从头到尾，他都是满脸笑容。然而，今天不知怎么了——他眉头紧皱，面带愁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为了缓和气氛，有位牌友开始谈论一个加内特最喜欢聊的话题。

“亨利，你儿子在蒙特卡洛锦标赛上表现很好啊！”

加内特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般吧。”

“他什么时候从蒙特卡洛回来？”

“已经回来了。昨天晚上回来的。”

“他玩得开心吗？”

“他倒是开心了，但让我丢脸了。这个浑小子！”

“怎么回事？说说看。”三位牌友非常好奇。

“我不想说它。”加内特气鼓鼓地看着铺着绿呢子的牌桌面。

“那就算了。老兄，该你叫牌了。”

四人继续玩牌。大家都沉默不语，气氛非常压抑。加内特完全不在状态，连输三局。下一盘开始了。打到第二局，加内特有种花色没有打出。

“没牌了？”同伴问他道。

加内特心不在焉，没有搭理。直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藏牌[149]了。因为藏牌，这盘又输了。他的同伴实在难以忍受了。

“见鬼！你到底是怎么了，亨利？”同伴说他道，“你怎么像傻了一样。”

加内特感觉特别难堪。自己输，他倒不怎么介意，害得同伴也跟着输，就不行了！他振作了一下精神。

“我还是不玩了吧。本以为玩上两盘，心情就会平静下来，没想到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实话告诉你们，我现在很郁闷。”

牌友们一听，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说，我们也知道。老兄，我们不是瞎子。”

“我敢打赌，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你们身上，你们也会和我一样的。”加内特苦笑道，“我现在的处境很尴尬。烦请你们给我出出主意，告诉我这件事该怎么处理，好吗？”

“叫杯酒，咱们边喝边聊。我们三个，一个是王室法律顾问、一个是内政部官员、一个是著名外科医生。假如连我们三个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其他人你就更不用指望了。”

王室法律顾问站起身来，摇了摇铃，服务员进来了。

“唉，都是因为我那不省心的儿子。”加内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酒水端上来了。加内特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向牌友们讲述了一遍。

加内特的儿子名叫尼古拉斯，亲戚朋友都叫他尼基，今年刚满十八岁。加内特夫妇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二岁。一般来说，父亲疼爱女儿。尽管加内特尽量想表现得不偏心，但大伙儿都能看得出来，他对儿子尼基的爱更多一些。他经常陪女儿们做游戏，每逢生日和圣诞节都送漂亮的礼物给她们，但这一切都无法和他对尼基的溺爱相提并论。加内特非常喜欢儿子，几乎把全部心思和精力都花在了他的身上。当然，他之所以这样做也不无道理。任何做父母的，如果拥有尼基这样优秀的儿子，说不定都会这样做的。尼基身高六英尺二英寸，浓眉大眼，唇红齿白，肩宽腰细，魁梧挺拔。他浅棕色的头发微微卷曲，深蓝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古铜色的皮肤清爽干净。他言行举止谦虚但不做作，自信但不高傲，果断但不莽撞，积极但不张扬。他父母健康、善良、正派、有教养。他不仅出生于这样一个好家庭，而且念书的学校也很好。毫不客气地说，如此青年才俊凤毛麟角，并不多见。凡是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觉得他诚实、开朗、善良，而且表里如一。他几乎没让父母操过什么心。小时候，他就非常听话，而且很少生病。上学后，他学习成绩优异，获奖无数，而且人缘特别好。毕业时，他是优秀毕业生、校学生会主席，而且是学校足球队队长。值得一提的是，十四岁那年，尼基就展现出了在草地网球方面的天赋。他父亲也非常喜欢并且非常擅长这项运动。加内特发现儿子有此天赋，便开始悉心培养。在学校放假期间，他高薪聘请最好的专业人员为儿子指导。十六岁那年，尼基已经拿到了他这个年龄段好几个赛事的冠军。这时，加内特已经完全不是儿子的对手了。这位老球手每次只能靠父爱来聊以自慰惨败的沮丧。十八岁那年，尼基去剑桥大学深造。加内特暗暗期盼，尼基在大学毕业前能够代表剑桥大学参加网球比赛。一名优秀网球选手所需要的身体条件，尼基全都具备。他身材高大，臂展远超常人，脚步移动迅速，预判能力极强。他判断来球落点，不慌不忙，完全出于直觉，总是提前到位接球。他发球势大力沉，让对手难以抵挡，他的正手击球速度快、落点深，而且准确度高。相比而言，尼基反手打得不够漂亮，截击球也逊色得多。在儿子去剑桥读大学之前的那个夏天，加内特聘请全英国最好的教练指导儿子学习、苦练相关技术。尽管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过尼基，他最大的愿望是，亲眼看到儿子参加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150]！谁知道呢，说不定尼基还会代表英国参加戴维斯杯[151]比赛呢！他似乎看到自己的儿子将身子探过球网和刚刚被他击败的上届冠军美国选手握手，然后在观众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离开赛场。想到这里，加内特哽咽了。

亨利·加内特是温布尔登网球锦标赛的忠实观众，每赛必看。在网球界，他有许多要好的朋友。一天晚上，他在市区出席晚宴，碰巧和布拉巴宗上校坐在一起。没过多长时间，他们便聊到了尼基。加内特问上校，下个赛季尼基是否有可能代表剑桥大学参加网球比赛？

“你为何不让他参加蒙特卡洛春季锦标赛呢？”上校反问他道。

“哦，他去年十月才到剑桥，今年还不满十九岁。蒙特卡洛春季锦标赛好手如云。参加这种比赛，我觉得他不堪一击。”

“如果遇到和奥斯丁[152]、冯·克莱姆[153]水平差不多的高手，尼基肯定不行，但赢上一两局也不是没有可能。如果遇到水平再低一些的对手，那他就有可能赢上一两场。他还从来没有和一流高手较量过。对他来说，这次比赛无疑是一次很好的锻炼。他从中能够学到的东西肯定要比你让他参加的那些海滨度假赛多得多。”

“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我要求他在求学期间尽可能待在剑桥，不要四处去参加比赛。网球只是业余爱好，绝对不能影响学业。”

布拉巴宗上校问加内特，尼基这学期什么时候放假。

“太好了！尼基提前三天离校应该不成问题。德国和美国都派出了他们最好的球员。我们也打算组织一支超棒的球队。遗憾的是，我们看好的选手有两个临时有事，不能参加这次比赛。我们正在为缺人手犯愁呢！”

“万万不可，老兄！第一，尼基球技还很稚嫩，尚未达到你们的要求。第二，他年纪太小，一个人去蒙特卡洛，我不放心。如果我能陪他去，这事还可以考虑，但我确实太忙，脱不开身。”

“有我呢。我是领队。我会照顾他的。”

“你肯定很忙，我就不给你添麻烦了！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出过一次国。说实话，即便有你在，我也放心不下。”

加内特尽管没有接受布拉巴宗上校的建议，但心中非常得意。一回到家，他就立即告诉了妻子。

“想不到他对尼基评价这么高。他说，他见过尼基打球，尼基球感很好。多参加高水平比赛，多与高手交手，假以时日，一定能跻身一流选手行列。老婆子，总有一天，我们的尼基会进入温布尔登半决赛的。”

令他感到吃惊的是，加内特太太并没有像他那样反对布拉巴宗上校的建议。

“尼基已经满十八岁了。这孩子从小不淘气，现在就更不会惹事了。”

“我最关心的是他的学业。他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好好学习，顺利毕业。为了去蒙特卡洛参加网球比赛而提前三天进入假期，对他的学业来讲，我认为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三天这个学期就结束了。这三天课不上，尼基就不能顺利毕业了？为了这三天课而剥夺他向一流高手学习的一次好机会，我觉得非常愚蠢。我敢打赌，如果你问问他，他一定很想去。”

“这种事，我是不会征求他的意见的。我送尼基去剑桥，是为了学知识，而不是为了打网球。我的儿子我了解。虽然他很稳重，但毕竟是个孩子，从来没有出过国。再说，蒙特卡洛是世界著名的赌城，诱惑形形色色。明知这种情况，却仍然支持尼基孤身一人去蒙特卡洛，显然不太明智。”

“你说，他同众多优秀球员同场竞技毫无胜算。对此，我也持保留意见。”

加内特轻轻叹了口气。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也作过这样的假设：最近一段时间，奥斯丁深受伤病困扰，冯·克莱姆则完全不在状态。假如尼基能够如此幸运去蒙特卡洛参加比赛，毫无疑问，他回来后肯定能入选剑桥大学网球队。当然了，这纯属异想天开。

“亲爱的，你不用再说了。我决心已定。”

加内特太太没有吭声。第二天，她写信告诉尼基，给他出谋划策说，如果他不想错过这次宝贵的学习机会，应该如何如何做。仅仅过了一两天，加内特便收到了尼基的来信。儿子的急切心情跃然纸上。他说，他先去拜见了他的导师，然后又拜见了他学院的院长。他的导师也喜欢打网球。他学院的院长恰巧认识布拉巴宗上校。他们两人都觉得这个机会不容错过，都不反对他在学期结束前三天就离校。他郑重承诺，如果父亲同意他去蒙特卡洛参加比赛，他保证不会出任何问题，而且下学期会更加努力学习。这封信写得不错，观点明确，有理有据。吃早饭时，加内特边吃边看，眉头紧皱。看完后，他把信扔给太太，一脸的不高兴。

“我已经跟你说过，这件事不要让尼基知道，你怎么就是不听呢？这下可好了，他肯定无法安心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