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雨（毛姆短篇小说全集1）》（13）
舞男舞女
酒吧人满为患，摩肩接踵。桑迪·韦斯科特看了看手表，眼看快十点了。他已经喝了两杯鸡尾酒，感觉肚子有点儿饿了。唉，伊娃·巴雷特这个人老是不守时。说得好好的，九点半准时到，可至今连她的人影都没看到！看来今晚能在十点半之前开饭就不错了。于是，他准备再向酒吧服务员要了杯鸡尾酒，刚一转身，正好看见一个熟人朝吧台走来。“你好，科特曼！”他问候道，“快过来，我们一起喝一杯？”
“谢谢，先生！”
科特曼三十来岁，五官端正，虽然个子不高，但身材很好。他身穿双排扣晚礼服，腰身稍紧，领结偏大，黑色卷发浓密、油亮、柔顺，从前额梳到脑后，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讲话一口伦敦腔，很好听。
“斯特拉好吗？”他问科特曼道。
“哦，她很好。她喜欢演出前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定定神儿，平复一下紧张的心情。”
“我真为她捏把汗，太惊险了！就算给我一千英镑，我也不干！”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地上的水只有五英尺深。这事也只有她能干得了。”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惊险的表演！”
科特曼笑了笑。斯特拉是他妻子。他把这话看作是对斯特拉的称赞。这个表演主要道具有三个：一、一架六十英尺高的梯子；二、一只装有五英尺深水的水池；三、一些汽油。表演程序大致是这样的：斯特拉登上舞台，爬上梯子，站在梯子顶端纵身跳进水池里。在她跳下来之前，科特曼在水池里倒上汽油，把汽油点燃，让汽油熊熊燃烧。毫无疑问，这口饭不容易吃，要冒生命危险。值得一提的是，在水面上点火是科特曼出的主意。正是这一点大大增加了表演的观赏性，吸引住了观众的眼球。
“我听帕科·埃斯皮埃尔说，这是本赌场开业以来最吸引顾客的表演。”桑迪继续说道。
“是的。我听他说，今年七月份顾客数量都赶上往年八月份了。他还说，这主要归功于我们的表演。”
“恭喜恭喜！看来你发大财了。”
“没有没有。我们当初和赌场老板签合同时，根本没想到我们的表演会这么火。埃斯皮埃尔先生说，赌场老板打算和我们续约一个月。不瞒您说，如果不给我们加薪，我们就走人。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一位经纪人的来信，他邀请我们去多维尔[165]表演。”
“约我的人到了。”桑迪向科特曼点了点头，走开了。
伊娃·巴雷特率领几个客人鱼贯而入。大伙儿在一楼集合，总共八位。
“我就知道你一定早来了。”她对桑迪说道，“我没有迟到，对吗？”
“仅仅晚来了半个小时。”
“问问他们想要哪种鸡尾酒，我们就开始吃饭。”
这时，顾客们都去露台用餐了，偌大的酒吧只剩下他们八位。帕科·埃斯皮埃尔碰巧从此经过。他停下脚步，和伊娃·巴雷特握了握手。帕科·埃斯皮埃尔非常年轻，花钱大手大脚，目前靠为赌场安排一些吸引顾客的表演谋生。出于工作考虑，他也必须对有钱有势的人彬彬有礼。查伦纳·巴雷特夫人是美国人，丈夫已经去世，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钱。她为人慷慨大方，挥金如土，而且特别喜欢赌博。赌场为顾客提供好吃的、好喝的以及精彩的娱乐表演，还不是为了让他们多输钱吗？
“帕科，我的餐桌安排好了？”伊娃·巴雷特问道。
“当然，最佳位置。”
帕科·埃斯皮埃尔是个阿根廷人，眼睛乌黑深邃。他望着巴雷特夫人，两眼充满了敬仰之情。这当然也是工作需要。
“您是否看过斯特拉的表演？”帕科问道。
“当然。看过三次了。太吓人了！”
“桑迪每晚都来。”
“早晚有一天，她会摔成肉酱的。我想亲眼看看她摔成肉酱时的样子。”桑迪笑着说道。
“顾客都喜欢看她的演出。我们还想跟她续签一个月的合同呢。但愿她八月底前不要摔死。八月过后，死活就由她了！”
“哦，天哪，看来我要每晚鳟鱼、烤鸡，一直吃到八月底了？”桑迪尖声叫道。
“桑迪，别闹了！”巴雷特夫人笑道，“走，去吃晚餐！我饿了。”
帕科·埃斯皮埃尔问酒吧服务生看见科特曼没有。酒吧服务生回答说，刚才还看见他和韦斯科特先生在这里喝酒呢。
“好吧。如果你再看见他，告诉他，我有事找他。”
巴雷特夫人看到一位女记者正手拿笔记本向她走来，便在通向露台的台阶顶端停住了脚步。这位女记者个子不高，头发蓬乱，面容憔悴。桑迪将巴雷特夫人今晚邀请来的所有客人一一介绍给她。其中，有对英国勋爵夫妇，两人又高又瘦。无论谁请吃饭，他们都会欣然前往，只要不让他们自己掏腰包就行。今晚他们一定会吃得撑破肚皮。有个苏格兰女人，瘦得皮包骨头，一张脸就像一副经过若干世纪风吹雨打的秘鲁面具。她的英国丈夫，一名销售经理，看上去非常诚实、正直。当他把一件貌似贵重的东西以非常优惠的价格推销给你，尽管你后来发现它一钱不值，你也不会埋怨他。有位意大利伯爵夫人，桥牌打得很好。事实上，她既不是意大利人，更不是什么伯爵夫人。还有位俄罗斯王子，天天嚷着让巴雷特夫人成为他的王妃。他目前靠倒卖香槟、汽车和古董赚钱。这是一个典型的里维埃拉聚会。
露台的一边，有的人在吃饭，有的人在跳舞。露台的另一边，大海一望无垠，波澜不惊。巴雷特夫人扫了那些跳舞的人一眼，短而厚的上嘴唇一歪，一副鄙夷的神情。音乐停了，领班满脸堆笑，走过来把巴雷特夫人带向餐桌。她跟在后面，不紧不慢，款款而行。
“这里是看跳水表演的最佳位置。”她一边坐，一边说道。
“我想坐紧靠水池的那桌。”桑迪说，“坐在那里能够看见她的脸。”
“她很漂亮？”那位意大利伯爵夫人问道。
“那倒不是。我想看看她的表情。每次表演，她肯定吓得要死。”
“不，不会。”那位销售经理不太同意。人们都喊他古德哈特上校，但没人关心这个称呼的由来。“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表演只不过是个骗人的鬼把戏。根本没有生命危险。”
“你胡说什么？从那么高的梯子顶端跳进这么浅的水池，在触水的一霎那，她必须迅速调整身体。稍有不慎，出现失误，轻则摔断脊梁骨，重则把脑袋摔进肚子里。”
“老兄，你上当了。”上校坚持道，“这完全是骗人的鬼把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争论了！”伊娃·巴雷特打断他们说，“依我看，这个表演仅仅一分钟。如果表演者没有生命危险，这个表演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这个表演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大骗局。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岂不个个都成冤大头了？”
“就像魔术一样，是一个骗局。相信我没错！”
“好吧。在这方面，你比我们在行。”桑迪回答说。
古德哈特上校显然听得出来桑迪是在讽刺他，但他很有涵养，假装没有听懂。
“在这方面，我确实比一般人要强。”他不动声色，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人连睡觉都会睁着眼睛。在我面前做手脚，没门儿。”
水池设在露台左边，后面竖着一架高的吓人的梯子。梯子顶端是一个很小的平台。两三支舞结束后，伊娃·巴雷特和朋友们正在吃芦笋，乐声停止了，灯光也暗了下来。聚光灯打在水池上。科特曼出现在聚光灯下。他健步走上台阶，站在与水池顶部齐平的位置。
“女士们，先生们！”他声音清晰、洪亮，“接下来，请欣赏本世纪最为惊险的跳水表演。表演者斯特拉女士将从六十英尺的高空纵身跳入五英尺深的火海。该表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有人愿意上台一试身手，斯特拉女士愿出一百英镑。女士们，先生们，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斯特拉女士闪亮登场！”
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出现在通向露台的台阶底端。她快步跑到水池跟前，向鼓掌的观众鞠躬致意。她身穿男式丝绸长袍，头戴泳帽，瘦削的脸蛋儿显然化了妆。那位意大利伯爵夫人拿起长柄眼镜[166]看了看她。
“长得不漂亮。”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