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经济学家
半个小时后,他来到市委书记二楼的办公室。这是他第二次来。
上一次,他准备了对付鲁伯雄的杀招,结果被市委书记因势利导,加以发挥,安排了电视台和报纸的记者采访。从那时开始,他在晶体管厂这个项目上折腾了两三周,活生生把一个本以为是象征意义的项目做成了实实在在的生意,他不知该佩服陈哲光独到的眼光,还是太能折腾的干劲。
他只是希望这一次,市委书记不要再给他安排飞来的任务。
杨陌在走廊接到他,替他推开门,叶山河一只脚提起来,还没有迈进去,就看见了坐在沙发边,带着深思表情看着他的叔叔,这个世界上除了爷爷外,对他影响最大的人:
陆承轩。
叶山河惊喜地走进去,直接走到陆承轩面前站住,笑道:“陆叔。”
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露出舒心的笑容。
陆承轩站起来,差不多跟叶山河一样高,灰色的长衫,满头的银发,不象是个名满天下的经济学者,反倒象一个不甚得志的艺术家。
他看着叶山河,伸手轻轻拍拍叶山河的肩背,凝注着叶山河的沉郁目光慢慢柔和下来,淡淡地说:“又是好一段时间。”
叶山河接口说:“十个月。春节前去过上海,您出国了。”
“没关系,以后你们叔侄俩见面的机会就多了。”陈哲光站起来说。
“书记好。”叶山河赶紧转过身,招呼,歉意地对市委书记笑笑。
同时发现屋里还坐着凌明山,再次歉意笑笑:“凌市长好。”
——
陆承轩对他的意义,超过了这世上所有的人,他看见他的时候,甚至忽略了市委书记。或者,也是因为陆承轩自有不输于人的独特与气质,能够吸引别人注意。
“都坐下吧。”陈哲光招呼两人。
陆承轩坐下。
他和陈哲光并坐在对着门口的长沙发,凌明山对面的沙发空着,显然是留叶山河的。叶山河坐下。
“你叔叔是今天一早飞过来的,比你先到几分钟。这次我专门邀请陆先生来蜀都,就是想给西川的企业家们和官员们讲一讲目前的经济形势,以及一些相关的问题。本来,应该找一个庄重的场合跟陆先生有一个会见仪式,但是我知道陆先生不在意这些,今天上午我又有外事活动,所以在这里先跟陆先生先见过面,也把叶总找过来,你上午先陪陪陆先生,下午的讲座我会亲自参加。”
陆承轩表情淡淡地没有说话,叶山河说:“听书记安排,我陪叔叔。”
一瞬间他转了很多念头:陆承轩一直保持着早起早睡的习惯,早班航班不出奇,但他为什么不给自己预先说一下呢?为什么凌明山会在这里?按照政府分工惯例,经济金融这方面的工作一般会由常务副市长分管,那么,这是不是说明凌明山已经成为陈哲光心中的常务副市长人选?这是好事,他喜欢跟凌明山这样的官员打交道,至少,东郊记忆甚至晶体管厂在他的分管下应该有一个好的发展环境。陈哲光这次把陆承轩请过来,真的只是给蜀都企业家们和官员们做一个讲座?他在办公室跟陆承轩见面,这是一个希望加深关系的明显信号,远超过在什么宾馆什么厅更加“隆重”,又巴巴地把自己叫来,这倒有些象家常聚会或者私人接待了,这位精明能干的市委书记葫芦里卖什么药?
陈哲光看看表,笑道:“还有一点点时间,我们就再闲聊一会。陆先生,虽然您是西川人,但是很少回来,这么年只怕平均一年还不到一次吧?这次回来,距离上一次有一年还是两年?那么,陆先生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对现在的蜀都最直观的感受,是什么或者说是有哪些?”
这不是对一位新聘顾问的考试,因为陈哲光的诚恳和态度和陆承轩的身份,而是一位城市主政者向一位睿智的旁观者求疑,而且,他肯定不想听到赞歌,更想听到中肯的批评和理性的建议。
“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陆承轩缓缓说,“因为我知道蜀都这些年发展迅速,以为会堵车。年初的时候,北大一位教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一段话:我把堵车看成是一个城市繁荣的标志,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如果一个城市没有堵车,那它的经济也可能凋零衰败。”
“因为我们在城市建设中,制定了一个相对宏大的城市战略,比如城市中轴线的建设。”
陈哲光马上接口。
他当然明白陆承轩冻并不是以此区分蜀都经济的荣与衰,而是想以此切入他名震全国的“折城”战略。
仅从这一句看似平淡的引言,他就深深地佩服陆承轩的睿智与犀利,果然盛名之下,果然无虚。但他必须要为自己解释。
“我们的中轴线以蜀都广场为中心,将原来主城区城市中轴线沿人民南路、人民北路,南北延伸、贯穿全域,打通一条北接德州、南连眉州的城市中轴线。其中蜀都段为80公里,路幅宽达80米,两侧各配置50米绿化带。中轴线的打造,我们将坚持分步推进、分段实施的战略。蜀都将沿中轴线规划建设一批地标性建筑、集聚一批高端服务业项目,使这条城市中轴既是景观轴,也是经济轴、文化轴和生态轴。”
“从机场进城,正好在这条中轴线上,所以一路畅通。”
“我们考虑的是,要把蜀都打造成为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需要一条畅通,标志的中轴线。正好我们也有这个条件。”
“虽然,我们也要做一些艰苦的工作。所以,我知道有些人给我取了一个绰号叫‘城拆光’。”
陈哲光的语速平缓,表情淡定,说到自己的绰号时微微一笑,这让陆承轩明白,眼前这位官员是一位感觉良好,自以为是的强人。
当然,他有这个实力。
“这些年,我重点研究了沿海各城市的经济,也研究了做为中国经济重要组成北上广深等城市,我发现我忽略了对于西部经济的关注,这次陈书记邀请我回来,正好可以为我补上这一块,蜀都这座城市的经济和发展,也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一个重要部分,我需要伏下身来,扎下根去,好好感受和研究。”
他对陈哲光的话不予臧否,委婉地以自己“忽略”暂不下车伊始就大放厥词,但表态要好好研究西川经济,研究蜀都这座城市。
这句话让陈哲光放了心,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说:“我代表蜀都市委,市政府欢迎陆先生,并且全力配合。关于这座城市我们以后慢慢交流,陆先生能不能先从宏观层面上说说,比如地方政府如何在经济工作发挥自己的作用。”
陆承轩微仰起头,沉吟一下,说:“在中国,卖得最好的经济书,是诺奖得主萨谬尔逊的《经济学》,起码卖了好几百万册。这位美国人开门见山地说:市场经济的本质是选择。”
“谁选择?当然是个人。对于长期生活在计划体制下的个人来说,转向市场经济体制的意义首先在于,个人在经济上拥有自由权利。”
“在公民拥有经济权利的同时,也应对自己的福利状况负有部分不可推卸的责任。从理论上说,政府的责任是把市场做到充分竞争的水平,并维护公平竞争秩序和提供最低生活保障,而不再负有把每个人直接送到共产主义福利水平的责任。对于政府来说,这部分责任是放弃或主动转移出去了,相对于计划体制下的全能政府,这是迈向有限责任政府的关键一步。”
陈哲光微微皱眉,认真思索,但是凌明山的目光亮了。这正是他最近研究的方向,政府的有限责任和无限政府。
“建立一种什么样的经济体制,在主张改革的国内学者中形成两种具有代表性的观点:一种以孙治方、马洪和蒋一苇为代表,认为经济体制的中心问题是企业的经营管理权问题,主张改革要从对企业‘松绑放权’、‘扩大企业自主权’入手;另一种以薛暮桥、刘明夫为首,主张发展商品经济,‘充分发挥市场调节的作用’。”
“前者得到部分经济官员和绝大部分国有企业领导人的支持,从一九七八年首先在西川,然后在全国进入实际动作,叫做‘扩大企业自主权改革’。后者在薛暮桥代国务院体改办为党中央起草《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初步意见》的时候,把它写了进去,在中央工作会议上讨论,得到了党中央领导人的赞赏。”
“陆先生赞同哪一方的观战呢?”陈哲光问。
“我和宁以致合作也在做这方面的调研,我们的态度是不轻易做结论,不轻易树观战。”陆承轩同样以太极推手回应,“我们的慎重是有原因,也觉得有必要的。”
“与其匆忙展望未来,指点江山,不如回过头去,深入地研究我们这些年走过的路。”
叶山河心里好笑:原来叔叔看似风清云淡,超凡脱俗,其实还是虚荣啊。不然提什么宁以致?
宁以致跟陆承轩是上海社科院的同事,被称为一号首长的“文胆”,他跟陆承轩相比,研究方向更侧重政治,以研究政治哲学、中国政治、比较政治学在学术界崭露头角,因此被高层看中,直接被点名进入中央编译局,任副局长,并在中央政策研究室任要职,这是专为领导人提供政治建议的高级智囊机构。
叶山河向杨陌推荐陆承轩的时候,故意提到了宁以致,就是想借这位文胆的名字引起陈哲光的重视,现在陆承轩提到了宁以致,倒是为叶山河做了呼应,证明叶山河所言不虚。
“我们过去的经济改革的失误是:主要是在不改变计划经济体制的前提下反复进行‘放权让利’。从一九五八年的‘体制下放’直到一九八零年的‘财政分灶吃饭’,改革都是以行政性分权为主要方向,就是把中央政府管理经济的权力下放给省、市、县等各级地方政府去行使。这种在保持命令经济柜架不变的情况下实行分权的改革部署,只不过使企业从原来中央行政机关的附属物变成地方行政机关的附属物,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善经济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