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十样花
过了几天，赵文杰叫叶山河到他的办公室，安排他一个任务，核查两个采购。宾馆有两个采购，一个专门负责餐厅的采购，叫程宏，一个负责其它杂物采购，叫杨波，程宏来自渝州乡下，当初跟周洪一起在酒店上班，周洪回到江州开火锅店，他跟来帮忙，结果现在成了他经常吹嘘的辉煌经历，宾馆每位管理人员包括大部分员工，都听过当年他和周洪在渝州的各种故事，知道他和董事长关系密切，感情深厚。杨波是政府某位领导的亲戚，另有依仗，在宾馆身份超然，当初卓丽娜和许志颖就无法干涉他们两人的工作，宾馆的成本核算，一直是财务经理经常在叶山河耳边念叨的话题。
赵文杰当初来宾馆，跟周洪有过君子协定，这边的财务大权，人事大权不受干涉，完全由他掌握，但是事实上，他也不可能不顾大局地对这些特殊人物做什么。赵文杰一到宾馆，宣布财务制度，强调一支笔原则，任何款项报销，都必须经过他签字认可，但是面对程宏和杨波送来的采购报销单，他基本上没有任何作为，除了每次故意沉默地多审视几分钟。
这两个月下来，宾馆营业额有大幅度地提升，但是利润并不理想，经过慎重思考，赵文杰决定对采购成本进行一些控制，或者说是动动某些自诩拥有某种特权的人物，碰碰这个马蜂窝。他列了一个他认为值得怀疑的物品采购清单，让叶山河去市场详细调研。
叶山河第一感觉是啼笑皆非。想不到做了总经理助理后，还要去做这种间谍工作。转念一想，这也似乎是一位助理应该做的工作。同时，这可能是私人企业的通病和经常发生的情况。他们校服厂，只是当时生意不好，倘若合同不断，焉知其中有无猫腻。
对于两位采购，他也素无好感。
不说平时两人的阴阳怪气，自诩特殊，只要想想他们辛辛苦苦创造的营业额，有可能被他们通过卑鄙无耻的违法行为中饱私囊，叶山河就觉得非常难受。或者，任何一位商人都不会容忍这样的蛀虫，无论他是一位面店老板，还是一位上市公司的企业家。
他考虑过这种行为可能会被程宏杨波知道，他们精明过人，如果将来查出什么，简单揣测也想得到最有可能做这种调查工作的人，就是叶山河。叶山河并不畏惧。他认为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就能够无欲则刚，只要他的宗旨和出发点是为了公司利益，为了搞好宾馆，董事长肯定支持。
固然，程宏很早就跟周洪一起共事，这是别人无法比拟的资历，但是天天这样吹嘘，周洪虽然不说，心里难道不会有什么想法？一般来说，成功人士，几乎很少有喜欢别人不断提到他当年如何如何的，除非这些故事经过他自己的选择和美化。如果真查出了什么问题，叶山河不相信周洪会包庇直接损害自己利益，偷盗自己金钱的人。
至于杨波，那更加遥远。叶山河自信地认为在宾馆内部，只要周洪和赵文杰不打压他，不说是市领导，就算是省领导，也其奈我何。正如那句古歌所谓：帝力于我何也哉。何况杨波还只是市领导的亲戚而已。一位市领导，有无数的亲戚需要照顾，他不是乌贼和八脚蛇，不会面面俱到，到处伸手。
确认了这点，叶山河开始考虑如何完成总经理交给他的秘密任务。
要拿到这些原料的真实价格，是扮演同样的一位采购，还是装作普通的市民？是随便找一个供应商问一个价格，还是按图索骥地追踪程宏他们联系的供应商？突然之间，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这个安排跟上次大排档喝夜啤酒联系起来，证明他在赵文杰心中的份量并不重要，似乎只适合做这些偷鸡摸狗的行动？一时间，叶山河沮丧万分，倍受打击，他感到委屈万分，百思不解。
他再次把自己跟付云浩比较，从学历到相貌，从言谈到喝酒，谦虚地认为，自己只是比他缺少一个车间主任的经历，但是，这重要吗？
工厂跟宾馆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场所，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新鲜事物，他们同时进入宾馆，一起学习，一样工作努力，取得的成绩不说超过，至少不会逊色吧，为什么在赵文杰眼中他就不如付云浩重要呢？难道营销策划比不上后勤保障？后勤再做得好，客房这种只有二十四小时寿命的产品，二十四小时内卖不出去，价值就为零，宾馆所有的一切工作，最后都要落实在销售才能够体现，都应该是为营销服务，赵文杰平时也非常重视营销，为什么在关键时刻却要选择付云浩？是因为他年龄比自己更大？因为他曾经做过车间主任？因为他相貌老成，比自己显得稳重？年龄，倒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客观存在，但是，其它可以改变。
最后，叶山河认为自己找到了原因，他决定改变自己的形象。
痛定思痛，第二天开始，叶山河在着装上开始选择那些老式，保守的衬衣，再热也是西裤皮鞋，走路脚步放缓，说话语速放慢，心想自己就算不是真的持重，也要显得沉稳。
遇到事情，员工向他请示，即使已经有了判断和结论，也故意要拖延，然后才慎重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因为猜想自己前段时间的乐于做事，可能因此被人轻视，他不再象从前那样积极，到处揽事，有了工作不是先应承下来，而是先做出一副沉思状，然后联系相关部门接洽。
讨论工作的时候，无论是两个人还是所有管理人员在一起的会议，发言之前都要停顿一下，然后才开口说话。
对于一些可左可右的问题，他根椐爷爷“拒绝才能带来权威”的教导，一般先做肯定，然后说但是，结果这个刻意的词没多久就被人发现，夜总会经理林红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但是先生”。
有一次，他的“稳重”弄得赵文杰也忍不住了，问他，小叶你不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吗？叶山河从容地微笑，点点头，心道当然能够，但是。
中秋那天，周洪跟宾馆中层管理人员一起过节，预订了那个最大包间，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二十多位管理人员拥挤坐下，局面宏大。上午接到通知后，一整天，叶山河都兴奋不已。
这不是叶山河第一次跟董事长坐在一起吃饭。足球比赛期间，他多次跟着周洪一起应酬，都是跟盛大公司业务相关的部门领导，叶山河一边保持镇定，一边暗中观察周洪，学习他的言谈举止，暗中揣摩他的思想，但是这一次，正象叶山河期待的一样，因为全部都是宾馆内部员工，他也是第一次真正见识老板在酒桌上的风采。
周洪首先高度表扬了赵文杰，担任宾馆总经理以来，做了大量的工作，保持了宾馆的繁荣和稳定，功不可没。尤其是营销上的一些手段，延续了扬子江火锅的一惯特点，引领了江州的消费潮流，提高了宾馆的营业额，树立了宾馆的形象，他先敬赵总经理一杯酒，各位管理人员都作陪。
大家一齐起身，陪着两位老总干了这一杯。
叶山河与有荣焉，心想赵文杰的功劳里面，总有几分是自己这个助理的吧，只是这种场合，周洪肯定不会专门挑他一个人出来表扬，这不利于团结。表扬赵文杰，那是因为他身份特殊，他是总经理，这有助于树立他的权威。当然，这也同时证明周洪用人正确。而且，工作归自己，成绩归领导，无论是官场还是企业，都是如此。
接着，周洪第二杯酒敬在座各位宾馆管理人员，感谢他们在宾馆的工作，感谢他们对盛大公司，扬子江宾馆以及他本人的支持，大家再次起身干杯。
第三杯酒祝大家节日快乐。
三杯喝完，周洪开始打庄，每人三拳，每拳一杯，规矩是一喝二等，第一杯输了，可以暂时不喝，等着第二拳的结果。开始叶山河以为是方便碰杯，划了两人才知道周洪定这个规矩的目的是为了前面一比一打平后，把这两杯全部加在第三杯上一起，一拳定输赢，输赢都三杯。
周洪一路打过来，每人见面，别人输了，周洪监督着喝完继续，他输了，也是三杯一起喝完才找下一位。输拳既不沮丧，赢拳也不得意，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喝酒的时候，速度不快也不慢，但是干脆，不像很多英雄为了炫耀自己的气魄和耿直，喝酒夸张地象是在倒酒，也不象有些喜欢扯筋的小丑，拖泥带水，婆婆妈妈象个女人，整个过程，他的情绪一直热情中带着控制，当真是不以物喜，不以已悲。
叶山河立刻想到邓鹏。他以前认为邓鹏很有个人魅力，他自已就很钦佩他，但是跟周洪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周洪这种横扫千军，举重若轻的气势，那才叫老板。叶山河脑中闪过一句话：大丈夫当如是也。有朝一日他做老板，他也应该这样。
周洪的庄打完，赵文杰开始打庄，但是同时，大家开始混战，当然，核心和焦点还是董事长。
所有的人都等候着向周洪敬酒，这个时候，饶家英和雷咏梅就显示了她们的优势，她们端着杯子走到周洪身边敬酒完毕，却不回到自己座位，而是站在那里说话，起哄别人敬酒。
饶家英突然大声说，董事长我要向你提个意见。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声音静了下来，包括正在打庄的赵文杰都暂时停了下来。饶家英非常满意大家的反应，侧着头看着周洪，娇嗔地说，董事长你以后来宾馆请客吃饭，能不能悄悄的来？而且最好不要在大厅等人，直接给客人说你在哪个包间。还有，吃饭过程中也最好不要出来打电话。大家都看着饶家英，有些反应过来，有些还没明白。饶家英叹着气笑道，董事长您朋友太多了，而且人又耿直，大厅碰见朋友来吃饭，就要问哪个包间过去敬酒，一高兴就免单。打电话别人听见你的声音，就要问你在哪个包间，过来敬酒，结果敬来敬去也可能因此免单。董事长，您这是影响我们餐饮部的营业额啊。
最后一句话，餐饮部经理说得如泣如诉，表情幽怨，叶山河一边看着饶家英娇媚的样子，心里也是一荡，好生妒忌她这么会说话，这个马屁真是拍得已臻化境，比那一句“领导你太不注意身体”的批评毫不逊色。反应过来，饶家英是有备而来。
众人齐声叫好。周洪呵呵笑道，说好，他听从批评。又笑着解嘲，难道以后到自己的宾馆吃饭，要像是作贼一样，怕人看见。众人又是捧场大笑。
叶山河一直认真观察周洪，注意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猜不到他是讨厌以后吃饭要悄悄的来，还是讨厌饶家英的批评，或者，叶山河有种古怪的感觉，董事长是讨厌眼前这些人？
叶山河心想，周洪应该有很多原因讨厌他们：他们拿他的薪水，他却不得不反过头来感谢他们，请他们吃饭；他们无论是谈话还是喝酒，都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却不得不应酬他们，还得装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跟他们和谐相处；他完全明白他们的心思，却还要装作糊涂地跟他们虚与委蛇，这对于他的身份来说，非常委屈……
又想周洪既然觉得他们不值重视，又专门安排时间跟他们吃饭，而且人人划拳喝酒，只是因为这是一位老板必做的功课？
爷爷教训过自己，做生意人，就得习惯跟自己不喜欢的人交道，就是要跟那些你瞧不起的人合作，哪怕你们心里再怎么有想法，表面上一定不能流露出来。生意人首先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得像一个老练的官僚一样。这么胡思乱想着，叶山河感到有些厌恶，他想，至少在这一点上，他还差得很远，还要好好向周洪学习。
再想到赵文杰，这一点肯定比自己做得好，也值得自己学习。
比如他肯定对程宏和杨波充满厌恶，对饶家英和雷咏梅也不很满意，尤其是饶家英刚才打断他的打庄，这是某种挑衅，但是他还是能够保持从容的风度，跟他们一一喝酒碰杯，偶尔还说几句闲话，开开玩笑。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倍受董事长称赞和叶山河钦佩的赵文杰，这次聚餐后三天，就黯然离开宾馆，不再担任总经理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