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踏破青山心已老
叶山河在省城毕业前夕那几个月跳舞,就差不多认识到这一点。这几个月舞跳下来,他对舞厅舞客有自己的观察分析。像他们这种企业厂矿的青工,大约占十分之一。他们厂里经常跳舞的,就有三四十人,另外江州几个大型厂矿企业象棉纺厂、六零七所、峨柴发动机厂、机床厂等,青工成群结队,因为都是倒班,几乎每场舞,各个厂都可以看见三五个代表,跳久了,经常碰面,叶山河慢慢跟他们一部分熟悉起来,有几个关系还不错,有男有女。银霞宫舞厅地处河坝街,所以近水楼台,河坝街的舞客要占相当一部分,年轻人不用说,就是在河坝街上班住家的中年男女,也经常见缝插针地进来跳几曲,找找感觉。有一部分舞客来自郊区,包括附近农村和镇上的居民,距离不远,一般早上出来,下午坐公交车回去,夜场他们很少出现。实际上,叶山河也可以归入这类舞客。还有有些从郊区邻县来的,这种人一般很容易分辨:男的目光闪烁,衣着古怪,他们有种天生的本领,把名牌穿出大路货的味道,虽然,他们基本也穿的就是大路货;女的一般两三人一起,身上背包,而且不喜欢寄存,不知道是不是不放心那个闪着幽幽红灯的吧台,还是天生的小心。有很多上班族会来跳中午场。他们不吃午饭或者草草解决,抓紧时间来舞厅呆两个小时,下午可以按时上班,尤其是夏天的时候,这里凉快,是天然的避暑之地。叶山河就认识过银行和区政府的工作人员。城区的待业青年,无业游民要占到所有舞客的四分之一。因为无所事事,因为穷,他们跟叶山河一样,经常一天跳三四场舞,退半场的票以节约一块钱,同时,他们也是打架斗殴的主力。从年龄上来看,年轻人和三十以上的人基本上是一半对一半。
三十以上的人,属于安静的一类,进来就喜欢找固定的舞伴,看中一个目标就会接着一曲一曲地跳,只要舞伴不拒绝,然后进行语言攻势,希望成为“老扯扯”。无论他们是以情感还是身体为最终目的,都喜欢一个一个地进行到底,象一个认真的小学生解答习题,而不象叶山河唐健他们习惯跳一曲就换一个舞伴,碰到实在动心的才请第二曲。
厂里有一个工友李勇,三十多岁,就是这种代表人物。他在机修车间当电工,相貌平平,身材中等,但是居然跟印染厂最漂亮的三四个女工都有过情史,最初叶山河听向诚实说故事的时候,还不相信,但是叶山河跳了几个月,有过几个女人,可是他和唐健都知道,跟李勇上过床的舞伴,起码是他们的好几倍。叶山河和唐健羡慕不已的同时,也有些感到好笑,因为李勇的“老扯扯”太多,他在舞厅里跳舞,象电影中的日军进了地雷阵,小心得不得了,经常东躲西藏,不然就是勾搭一个舞友坐在最角落的黑暗中,不象叶山河他们耀武扬威地满场寻找舞伴。
三十岁以上的舞客是舞厅最忠实的消费者,一旦喜欢上这个娱乐,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会把业余时间和精力都消耗在这里,而且很有规律,他们也是纯粹的舞客,跳舞就是他们的目的,绝少主动若事生非,即使遇上有人抢舞伴,他们也会默默地一旁等候,而不是争强好胜,抢着邀请,至到觉得舞伴没有希望再回到他们怀中,才会转移目标,寻找另外的舞伴。可是年轻人不是这样。虽然有不成文的约定俗成,别人的舞伴不去邀请,但也常常不守规矩,有时也因为冒失和误会,请了别人的舞伴。一曲也罢,倘若纠缠不休,或者女伴不想跟他跳而死皮赖脸地纠缠,就很可能酿成一场冲突。甚至有的时候,因为喝了酒、踩了脚、无意冲撞、多看了几眼,就会立刻爆发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斗殴。舞厅禁止管制刀具入场,但是检查并不严格,有些混混身上携带刀匕,一旦冲突就会出现流血事件。尤其夏天的时候。有一场舞,叶山河亲眼看见打了三场架,地上躺下两个人,他们的血痕几天都没抹去。
总的来说,这些跳舞的人,基本上属于无聊的人,一天之中,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浪费,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来舞厅跳舞,会抱着无事找事的心态,无论是针对舞伴的勾引,还是针对男舞客的挑衅。
求是服装厂总算跌跌撞撞地运转起来,虽然跟叶山河以前的印染厂一样,经常因为没有生产任务停工。
厂房租的教委房子,在教委办公楼顶楼,有三百多平米,一半做生产车间,夹了一小半做女工的集体宿舍,租金一月一千二。邓鹏来安县不久就签订了租房协议,交了半年的租金。
教委主任为什么要在全县校长工作会议上专门介绍秋氏服装厂,一是因为白副书记,另外一个原因自然就是因为他们一年要交一万多的租金。这笔钱肯定作为教委的计划外收入,相当于教委的一个小金库。
因为身为生产厂长,叶山河必须守在厂房,待了两天,感觉非常不适应。首先是唐总设计师终于有了自己自由发挥的领地,感觉他就是整个厂房,包括生产车间和女工宿舍唯一的王。
他在女工们面前摆出一副厂领导的架式,开口说话总是先来两个“啊”,然后是“这个问题”“研究研究”之类的官话,可是转眼之间,又迅速变换一副异常亲民的样子,拍着这个肩膀问寒问暖,把着那个的手教导缝纫,总在女工身边挨挨蹭蹭。
唐总设计师肥头大耳,身材矮胖,那副道貌岸然再加上口水滴溚,任谁一看都会想到《西游记》中的猪八戒,叶山河实在惨不忍睹。
其次那群乡下女人个个不是省油的灯。
叶山河开始以为她们老实,好管,谁知只呆了半天,她们就地皮踩熟,一地鸡毛,不管是已婚妇女还是年轻女孩,说话荤素不禁。等她们发现两个男人一个好色,一个脸薄,立刻把生产厂房变成了她们的快乐家园,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打闹起来千奇百怪,难以形象,惹得下面办公的教委工作人员上来干涉过几次。
唐总设计师献殷勤,摆官威,奈何不了这些女工,胳膊给扭青了几处,脖子上也留了两道抓痕,如同心急想吃热汤圆,吞又吞不下,吐又舍不得,羞恼不已,每天晚上回到宾馆,都要被邓厂长李厂长取笑。
叶山河很少说话,几乎不主动跟那些女工接触,偏偏被女工们看成可以调戏的对象,总找借口跟他往来,一有机会就说疯话,看那架式恨不得立刻把他拉进女工宿舍就地法办。
叶山河感觉自己实在呆不下去,正要跟邓鹏商量,不做这个什么生产厂长,那个女业务员来加工她联系的校服,没奈何又呆了几天,等到女业务员的代加工产品做完,他跟邓鹏说,坚决不管生产了,说他不感兴趣,又不懂裁剪和缝纫,邓鹏洞若观火,说你是怕了那些女色狼吧。解释说她们平时在乡下呆在家里,被丈夫或者父母管得够呛,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自由自在,自然快乐无比,放肆起来。问叶山河是不是真不想待厂房,不要后悔,别人求还求不得呢。果然,过了两天钟伟跑业务回来,邓鹏让他取代叶山河担任求是服装厂的生产厂长。
钟伟这次跑业务,满怀热望,结果雄心勃勃地下去,两手空空地回来,沮丧失望不说,还担心大家取笑,邓鹏批评,哪知突然升官进爵,而且具体工作就是跟一群女人交道,那真是一下“从糠箩兜跳到米箩兜”,乐得简直忘记了时间。邓鹏也觉得自己这个调整一箭数雕:顺了叶山河,乐了钟伟,讨好了向东,也帮助了自己,——天天把叶山河带在身边,可以随时配合自己麻将和跳舞,介绍的时候,叶山河重点大学生的身份也倍有脸面。
突然间,叶山河发现自己成了一个闲人,或者直接说,一个无用的人。
邓鹏倒是笑着对他说,你自己封吧,你想当个什么官都行。
叶山河认真想了一下,除了股东之外的身份,自己找不到一个更恰当,更具体的工作,自己在厂里可有可无,没有自己在安县待着,求是服装厂照常运转,即便天天守在厂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嗯,反倒碍着唐总设计师和钟厂长的发挥。
甚至从一开始,他对于求是服装厂除了资金,就没有值得一提的贡献。他以为很辛苦的下乡跑那一周业务,其实李红军一人足够。想明白这一点,对他的打击很大,甚至比对生意的担忧更让他感到沮丧,闷闷不乐地跟着邓鹏麻将,喝酒,跳舞,邓鹏还是向人介绍他是叶厂长,卓倩还是对他一如既往的温柔,厂里其他人对他依然跟从前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叶山河感觉自己跟从前,似乎有一些不一样了。他想,仅仅是因为自己不再担任这个有名无实的生产厂长?
国庆长假,邓鹏借机把女工们放假两周,缓解待在厂里无工可做的窘境,这让叶山河心中好笑,这似乎跟以前自己在印染厂的境况一样。想到自己现在不是工人而是股东,心中又忍不住苦笑。
这个时候,他和邓鹏发现,即使按照现在这个局面,不断有零碎的合同,他们也赚不了钱。
首先他们的日常开支成本太高。
他们一直没有租房,一直住在安县宾馆。先前叶山河提过几次,邓鹏总说住在宾馆,有助于洽谈业务,接待朋友,几次之后,叶山河也放任自流,反正自己也很享受,真要亏的话,也真不在乎这点住宿费,反而方便吃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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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在城里,只要酒桌上没有耽误时间,他是必须每晚去见卓倩的。
他们依然天天笙歌醉舞,樽中酒不空,座上客常满。他们现在的酒桌,除了一些渐渐固定下来脸皮很厚的社会朋友,又增添了不时进城来的学校领导,一般是两三个,有时是五六个,已经能够自凑一桌,逼迫他们这边只能压缩陪客。
然后是去到公会舞厅。每周总有五六次,每去总有三五朋友相伴,每次总能解决一件两件啤酒,和一些价钱不菲的小吃。
他们还有麻将开支,碰碰车开支,业务烟开支,无数的开支象指间的沙粒,簌簌直漏。
而他们的进帐刚屈指可数,大多零零碎碎或者停留在帐面:一些学校分期付款,一些学校拖欠折扣。实际上,这不是学校单方面的原因,他们自己也有责任,当初为了拿下合同,曲尽奉迎,签订的大多是丧权辱厂的不平等条约。
最重要的是利润,远远不是他们最初想象那样丰厚。以前算大帐,粗粗一看,打一套校服就能够赚好几块钱,实际上,太过一厢情愿,他们的合同总被压价,毛利不高,如果再把他们为了这个合同杂七杂八的开支摊进去,很有可能亏本。
邓鹏再次召集了大家开会,会议的名称大气而堂皇:目前的形势和任务。
形势大家倒是认识得很清楚,但是叶山河想他们肯定不会像自己和邓鹏这样感到压力。至于任务,他们更不想说,只看着邓鹏,邓厂长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这已经很够朋友,而且尽职。至于要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他们未必有那个才干,也没有那个义务和责任。
结果这个会议开得很不成功。没有人能够提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最后,邓鹏只得强撑着再次给大家打气,鼓舞大家说,前期工作虽然困难重重,好歹已经打开了局面,肯定会越来越好。比如跑业务,大家都比以前有经验了,知道如何才能够拿下合同;比如跑过的学校,这次再去,已经知道该找谁了,大家多少建立了一定的关系,好说话了,继续追踪下去,像老谢那样,三顾茅庐,精诚所至,十个学校里多少有一两个吧;比如前期结交那些方方面面的社会朋友,他们有利可图,这段时间肯定也在想办法替我们拉生意,应该会有一些好消息陆陆续续回来;还有我们已经跟几个学校打了校服,跟他们学校领导建立了关系,他们进城来,我们好好招待,继续保持和巩固,明年他们还有新生,还会打。
这些话与其说是客观分析,倒不如说是自我安慰。
又过了一段时间,看着时开时停的服装厂,看着几位厂领导的表现,叶山河绝望的情绪不可阻挡地开始漫延,一直的担心渐渐变成现实,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完全破灭,每天都有很多固定的开支,而收回的货款和赚取的利润简直不忍认真去看,他甚至不敢问邓鹏帐上还有多少钱。他们当初凑的四万五股金,现在可能剩下不了多少了吧?还能够支撑多久?
元旦前夕,他们的求是服装厂意外获得一个转机。那天,他们的酒桌上来了一位大人物。是白副书记儿子介绍来的,一位副县长,分管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