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棋从断处生
天气渐渐冷下来了，先是外套，然后是线衣，最后很多人都全副武装，准备过冬。厂里很多年轻人，女的下穿黑色健美裤，男穿牛仔裤，上身都是一件褐黄色的皮夹克，脚下一双运动鞋，想来今年流行。叶山河听王祖德和曹勇军他们聊天，国产品牌的运动鞋要一百左右，国外的要两三百，皮夹克就更贵了，都不是叶山河能够配置的行头。
叶山河一心改过自新，再加上金钱上的考虑，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外出跳舞，每天上班下班，几乎不再旷工，魏小丰很感奇怪，同样奇怪的肯定还有文泽明和黄大军他们，不明白他为什么转了性。
他从图书室借到一本《侍卫官杂记》，居然是蒋先生的侍卫官写的日记，不禁又惊又喜，极力从只言片语中想象当时这位国民党领袖的生活。
他看过一些野史，蒋先生年轻的时候也是倚红偎柳，在十里洋场很有些荒唐事迹，可是这本书中竟然很少有这方面的故事，想来蒋先生很有毅力，一旦得志，立马就变了一个人，换了一种生活方式，至少在这一点上，令人佩服，应该向他学习。
有时王祖德和谢中强出去串门和麻将，他一个人在宿舍实在无聊，那几盘碟子已经听得烂熟而发腻，实在想去哪里发泄发泄，象有一个魔鬼在诱惑他：不要这样了，明天就进城去跳舞吧。他赶紧双手用力握拳，告诫自己绝不能这样。他翻出一本过期的《读者》，反复读着其中的一些字句，劝诫自己：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其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象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
他就这样自己跟自己较劲，有些郁闷和憋屈，也有种悲壮和高贵的感觉。
有时也跟唐健一起去镇上的露天舞厅，不过基本上都是喝茶吹风。他看不起那些人，在那里很难找到一个顺眼的舞伴，那里灯光明亮，也不适合跳太亲热的舞。倒是那个胖女孩碰到过几次，她也几乎不跳舞，总是坐在那里喝茶，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有同伴，无论是她先到还是他先到，他们都会极有默契地坐到一起，有时闲聊几句，跳一曲两曲规矩的舞，更多的时候是相对静坐，平淡无奇，象他最近的日子。
很多时候，他都会想到张夏敏。
想着她的相貌，她那定格在相框中的美丽容颜，希望她有一天出现在校门口，在他随着熙攘的人流出场时对他微笑，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挽他的手，依偎着行走在他们的议论中，但是，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立刻恢复理智的思考，冷酷地告诉自己，她是不会再跟他联系的了。
她不再是校园里、田埂上款款行走那位温婉的同学，不再是跟他通信那位热情而脉脉的少女，那些时光过去了，结束了，不会再来。一种情感结束了，但另外一种情感并未发生和开始，或者，从大一点说，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但并不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叶山河这样总结，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地笑，承认自己无聊。
当然，他也不会再去找她。
除非她首先对他笑，否则他不会再对她微笑。
21岁的年轻人，现在的心中，暂时还没有委屈的妥协的思考。
有天欧欧来宿舍找他，说他在白石镇中学教书那个同学，晚上请他喝酒。
叶山河问有事，欧欧说吴老师要请他帮忙，叶山河先一口答应，再问何事。欧欧笑着说，吴老师的围棋，在他们教育系统算是一把好手，去年的比赛获得了第三名，这次全市职工运动会，他们教育系统组了代表团参加，其中包括围棋比赛。自然，是去年教育系统的前三名组队参加团体赛，同时也计算个人成绩，吴老师想请叶山河替他出阵。
叶山河怔了下，说冒名顶替啊，我跟吴老师水平差不多，平时互有胜负，何必让我去，弄得这么复杂。欧欧哈哈一笑，说我们朋友之间，说话就直接，你的水平肯定比我那个同学要高一些，这次围棋比赛意义重大。
叶山河问，奖金很多？欧欧一脸神秘的表情，说奖金只是一部分。跟着给他详细解释，原来市教育局长喜欢围棋，去年比赛完，还跟吴老师下了一盘让子棋，这次比赛，局长雄心勃勃地准备夺取团体和个人双冠。个人冠军倒没什么，反正前面还有两个实力比他强的人去争夺，但是如果他的个人成绩拖了后腿，影响了团体成绩，拿不了冠军，那可就成了罪人。而且，他们校长向他许了诺，倘若这次成绩不错，回来至少提拔他做化学组的教研组长。
欧欧是工友中对他直露表示尊重的人之一。
因为他是重点大学的大学生，虽然，欧欧不知道他并没有拿到毕业证。
吴老师在白石镇中学教化学，而且喜欢围棋，当欧欧得知叶山河下围棋赢过魏小丰后，感觉很巧，非要介绍他们认识，所以他们在欧欧家里一起喝过几次酒，下过几次围棋。每一次，欧欧都兴致勃勃地一旁观战，虽然他看不懂。
叶山河第一次跟吴老师下棋，序盘下完，就差不多摸清了对手的实力，应该跟魏小丰差不多，比自己要差很远，立刻巧妙地隐藏了自己的实力，装作跟吴老师棋力伯仲之间，下得互有胜负。
但是他也知道，吴老师应该感觉得出自己在让他。
让他吃惊的是，吴老师具有知识分子普遍的自尊和清高，可是现在，吴老师居然能够委屈地让自己冒名顶替替他比赛，那么说明这次比赛吴老师非常看重，难道那个什么教研组长就真那么重要？
或者，并不完全因为一个教研组长，而是拿不了好成绩，反过来局长会怪校长，校长要把账算到他头上吧。
叶山河嗫嚅着说，可是要上班啊。
欧欧说，我跟文老头说，叫人帮你上就是，扣的工资吴老师肯定会帮你补起，到时奖金也是你得。
叶山河说，文工头很讨厌，特别跟我过不去，肯定会卡住不让请假。
欧欧拍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他不同意就打他狗日的。等会他上班的时候，不，我们下班时我去他家里跟他说，他敢不同意。
叶山河无可奈何，说那好吧。
他其实非常不愿意去下这个什么比赛。实际上，他早已决定不参加任何围棋比赛。大学二年级的一个校际比赛后，他就明白一个道理，围棋只能用做娱乐，做为业余棋手非要参加什么比赛，那就象腿短肥胖的人学跳高，先天不足，自找苦吃。可是在那之前，他一直自忖聪明，雄心勃勃，认为自己在这个“聪明人的游戏”上，会有不凡的表现。哪怕在他认识曹梅和王阳，她们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他围棋比赛的辛苦。
所以他一直把围棋当成一种爱好，有时脑袋发木可以用来换换思维，或者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前下一盘两盘棋用来开动脑袋，当真是无欲无求，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他到厂里，那天魏小丰偶然说到他喜欢围棋，他才跟魏小丰下了一盘，纯粹因为感谢魏小丰总是帮他代班，后来他跟吴老师下棋，同样也是却不过欧欧的情面，可是现在，吴老师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当然，他这么久没有认真下过棋，并不代表他的棋力就下降很多，围棋不象其它竞技项目，尤其是象他们这种业余选手，基本不需要什么集训，热身等，随时可以上场，只要不是醉酒或者失眠这种情况，基本都能保持一定的状态，或者说，他们的水平就是那样，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太多。
他只觉得非常滑稽，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教育局长的嗜好，会影响到他整整一周的安排，这是不是所谓的蝴蝶翅膀呢？
这世界真奇妙。
当然，倘若教育局长亲自来向他提出这种要求，他多半不会同意，或者会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条件，但是他不会拒绝欧欧，也不会拒绝吴老师，欧欧带他到他家吃饭，吴老师跟他一见如故，把他当朋友看，他也把他们当成朋友，他无法拒绝朋友，至少现在还不会。
晚上就在吴老师的单身宿舍买了点凉菜喝酒，叶山河看吴老师表情自然，浑若无事，自己也放下心来。
询问这次围棋比赛，吴老师得意地说，知已知彼，百战不殆，本来叶哥你跟他们彼此都不知道，算是遭遇战，可是因为你替我下，江州的高手我都知道，但是他们不知道你，这下就变成我们了解对手，而对手不了解你，他们在明处，你在暗处。我们现在也不用说他们，说了你也记不住，每次比赛前，我看你的对手是谁，跟你说对手的实力和棋风。这一次，你肯定能够取得好成绩，不会比他们差。
叶山河明白他说的两个“他们”分别是指教育系统外的其他选手和教育系统的冠亚军。寻思吴老师说得有理，自己跟他们比赛，多少有点偷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