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起于州伍
说到目前在厂里的处境,叶盛高安慰他说,年轻人,吃点苦,受点冷遇和欺负是应该的。说当年他爷爷中兴叶家,他父亲青出于蓝,叶家生意店铺遍布全国,他一出生就是叶家少主人,可是自小还是被管得严得不得了,先是读书识字,后来是打算盘学生意等,学不好就挨竹片,十岁就被父亲送到省城去当学徒,被人象奴仆一样使来唤去,晚上睡店里的门板,经常挨饿。叶山河心想,现在他也经常挨饿,不过不好意思说。又说自己现在的工作无趣也无聊,叶盛高沉吟着说,换个角度看,未必就全是这种感受。有句话叫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一方面是说英雄不问出身,另一方面也是说大人物必须经过底层的生活,才能够具有经验和认识,知道很多细节和人情,将来有一天管理一个庞大的队伍,才不会被人哄骗,不被人当傀儡。你现在在厂里,看起来没有什么收获,实际上有很多潜移默化的收获,比如你具体了解一个工厂的运行,了解那些工序和车床,知道一匹布是如何被染出来的。你如果只想做一个收辣椒卖的小贩,当然用不上这些,但如果将来你想管理这样一家工厂,你会发现现在的经历是多么的宝贵。
叶山河干笑一声,管理工厂,当厂长吗?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叶盛高笑笑,当老板也行啊。我们叶家当年可是有好多工厂的。
叶山河看着叶盛高脸上的微笑,怔了半晌,说那是当年,现在一家也没有。叶盛高笑,现在没有,将来未必不会有。叶山河说即使将来有,那也得有本钱啊。叶盛高说,本钱我没有,你有。叶山河奇道,我哪有。叶盛高呵呵一笑,年轻就是本钱。
接着几天,叶山河没事就跟爷爷闲聊,本想要点钱做生意,结果却被灌输了很多大道理,而且从头到尾,就根本没有提到叶山河关心的本钱。叶山河转念一想,就算厚着脸皮要点本钱,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也做不来,也不知道做什么,倒不如听听爷爷闲聊。心急吃不得热稀饭,磨刀不误砍柴工,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找了一大堆话来安慰自己。
叶盛高自从那天罕见地说了一番话后,似乎打开了话匣子,对叶山河有问必答,举一反三,不耐其烦地给他讲解生意经。有时让叶山河豁然顿悟,大开眼界,有些他却不以为然,批评陈腐,不过总的来说,叶盛高说的大多数话,他都能够听得进去,有所收获。
回厂前天晚上,跟陈亮一伙吃了饭麻将,打到一半,陈亮输了好几百,叫叶山河给他换换手气,叶山河想得入神,随口答道:“好啊,输了算你的。”
陈亮笑道:“当然。输了算我的。赢了分你一半。”
结果叶山河上去如有神助,一会就扳了回来,其他三位牌友一起轰他下台,陈亮再上,牌风已经转向,结束一算,陈亮赢了一千多。抓了几百给叶山河,叶山河哪里会要,坚持推辞,陈亮呵呵笑道:“今天全靠你帮我换了手气。不要就算了,留着下次回来喝酒。”
回到家里,叶山河想到上次帮柳姐打牌,自己也是赢了不少。倘若自己坐上去的时候就说自己打,自负盈亏,那就好了。可惜没有本钱,底气不足。这好像跟做生意一样,明明的赚钱的机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嗟叹了一会睡觉。
离家那天,摸摸口袋里一直不变的一块三角钱,厚着脸皮向叶盛高求助。
叶盛高问了他几号发工资,笑呵呵地取了五十元给他,说是暂借。叶山河骂他奸商,然后说顺便把那台录音机也借了。这次回来他发现叶盛高房间里有台双卡录音机,一问是一位患者送的,心想厂里集体宿舍,连电视也没有,听听音乐倒是不错。
叶盛高说,借倒是可以借,只怕你养不起,一盒磁带好几块。叶山河呵呵笑道,我买盗版,我问过街边那些地摊,一盘磁带五毛都有。
叶盛高笑,说这倒是一个解决的办法。做生意也是这样,有时不仅是一次性投资,而且还必须不停地追加投资,才能够维持运转,所以你在决定做一件事时,就得有一个通盘的考虑。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虑,如果做生意,我们不仅要考虑顾客一次性的购买,而且要考虑随之产生的追加购买,然后有针对性地做你的产品,这就是所谓的生意之道。叶山河赶紧说,我走了,下次回来再听你老人家上课。
进了城,意外在文英街口碰见康文英,问她去跳舞,康文英说她也刚从家里进城,也是明天上班。她家在郭南镇,距离城里也十来公里。两人笑笑,各自东西。
走到一家音像店,忍不住进去,找到一盘黄凯芹的磁带《给你留恋》,上面几着歌都是听得半熟,狠了狠心,掏了十块钱买下。
想起哪本古书上写过,男女之间的感情,正是将上手未上手时,情浓胜火,自己跟这盘带子,也是如此。又想到,倘若爷爷在这里,要跟生意扯上关系,又该怎么说呢?
随便又买了盘崔健的磁带,才一块八,明显是翻录的歪带子。这店子正宗歪货搭配,倒是方便顾客,各取所需,又象是舞厅里舞客有高有矮,有美有丑,也是各取所需,当然,那些男舞客请舞之前,就对自己有个评价,考虑过自己请不请得起来,这跟做生意一样,有多大财力做多大生意,倘若蛇吞大象,就象丑鬼想去请美女,多半要被拒绝,一路胡思乱想。
回到宿舍,只有自己一人,谢中强和王祖德都不见踪影,兴冲冲地接上电源插进磁带,抱起未看完的武侠小说躺上床去,一边听音乐一边看书,想着自己口袋里还有整整三十八块人民币,心中说不出的踏实。
晚饭的时候没有菜票,就在旁边的餐馆去炒小炒,意外地碰见唐健,两人都很高兴,唐健说吃了饭去镇上跳舞。叶山河惊奇地问白石镇也开舞厅了。唐健说刚刚开的露天舞厅,他昨天去了,人还不少。
这次回厂,叶山河已经想过了,要认真工作。哪怕自己并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哪怕自己实在感觉不到什么意义,哪怕自己实在不知有何收获,至少也要天天按时上班,不能象从前那样天天出去跳舞,可是,在白石镇跳舞,跟他下的决心没有冲突吧?
跟着唐健上街,就在街中间分岔口台球室那条小巷进去,然后拐到江边,以前是一个茶园,现在把中间腾空,四周用简陋的水泥座位围起来,搭了一些彩灯,就成了一个露天的舞厅,虽然简陋,但是空气清爽,视野开阔,不象银霞宫空气污浊,光线黑暗,坐在最外边那排座位,还可以欣赏远处的江景。叶山河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门票六角,泡茶五角,他们找了座位,泡了杯茶。舞客居然不少,把舞池填得满满的,打扮跟这个乡镇舞厅非常匹配:有的穿着短裤,有的趿着拖鞋,还有几个是背心,在舞池里搂抱在一起象插秧打谷一样有节奏地乱扭,要么就象开拖拉机一样横冲直撞旋。叶山河第一次来,自然要先熟悉情况,看了几曲,也没有发现一个值得伸手的舞伴。
一个丰满高大的年轻女孩坐到他和唐健的对面,连续拒绝了几个请舞的男人,看起来是不想跳。叶山河也没在意,正好唐健去上厕所,他跟女孩无意中眼光一对,突然心中一动,对她说:“你可不可以请我跳一曲?”
女孩看她一眼,伸出手说:“请你跳舞。”
叶山河一笑,两人站起身走向舞池。
一曲舞罢,两人回座,唐健早已回来,故作自然地在那里喝茶。叶山河也不说话,那女孩同样一直沉默坐在那里,一会看江,一会看人跳舞,有人请舞一概拒绝,三人古怪地坐到结束。
回到宿舍,王祖德正在摆弄他的录音机,看他回来,有些讪讪,叶山河倒不以为意。看他满嘴酒气,问他喝酒了。
王祖德立刻打开了话匣子,他城里一个亲戚请他吃饭,在江州宾馆,也就是以前的市政府招待所,一桌吃了好几百,喝的是葡萄酒。王祖德可能喝得有点过量,说话颠三倒四,但能够让叶山河明白。王祖德又说他亲戚是做钢材生意的,一笔生意就是几万十几万,然后满脸得意地宣称,他亲戚请他去帮他,工资至少是现在的两三倍,刚才又叫了出租送他回厂,他准备考虑一下,如果厂里再没有什么起色,他就停薪留职去了。
叶山河笑笑不语,洗漱上床。关了灯后想,王祖德是不是很浅薄?吃了高档酒席,坐了出租车,就这么值得炫耀?也许是喝了酒吧。不过,反过来一想,比起王祖德来,自己还真没有值得炫耀的呢。没有在江州宾馆吃过饭,没有坐过出租,更没有愿意出高工资请自己。心中叹了口气,听着王祖德起伏的鼾声,久久难以入睡。
第二晚上,唐健又来约他去镇上跳舞,叶山河本想拒绝,想着昨晚的女孩,身不由己地跟着出门。进了舞厅泡茶吹风,一边看人跳舞,一边胡思乱想,可是直到舞会结束,也没有看见那个女孩的身影。
第三天下午,谢中强才回来,说他去了湖北一趟,他们以前技校班上的班长分配到那里,混得不错,支吾着说是什么科长。叶山河心想,这不可能,一个中专,煤机校又不是什么热门学校,才分配去几个月,也应该跟他们一样在实习,怎么可能就提拔科长。
谢中强说他主要想去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生意,厂里这种工资根本养不活人,更不说以后耍朋友结婚。王祖德问他看到什么生意没有。谢中强说那儿的稻子丰收,价格比西川低得多,可以运回来。王祖德说,湖广熟,天下足。应该是个生意。
两人兴致勃勃地开始讨论如何运输,从陆路还是水路,如何运到重庆,如何重庆运回江州,如何储藏,如何把稻子变成米,最后讨论到资金,谢中强判断至少需要十万的启动资金,两个人发了下呆,王祖德坦白地承认把他卖了也不值一个零头,谢中强说他倒是可以借几万,如果他们三人合伙,一人凑三万就差不多了。
叶山河心想,三万块爷爷有吗?三万块爷爷能给吗?
湖北人生地不熟,他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生意听起动人,分析起来肯定不行,正像爷爷说的,倘若能够赚钱,为什么要等着他们三个楞头青去做?
倒是对谢中强旷工有兴趣,忍不住问他,说老谢你这两天没来,车间没问你?
王祖德说,老谢不像你,平时经常旷工,所以旷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叶山河羞恼地反斥说,这话应该反过来说,正因为经常旷工,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死猪不怕开水烫,再怎么旷工,也无所谓。老谢是好青年,从不迟到早退,突然这么两天不上班,肯定大家都好奇。
谢中强呵呵一笑,说他前天在武汉的时候,给车间杨书记打了电话回来请假,刚才一回厂,就到车间去向卿主任解释了。
叶山河说,你这样请假也算?解释有用?
谢中强扭捏一下,说他给杨书记买了一包阿诗玛。
叶山河和王祖德一怔,都笑了起来,齐说看不出老谢你娃居然奸滑得很。
叶山河心中嘀咕,如果他对文泽明也这样做,文泽明会不会对他好点?沉思后的答案是否定的。文泽明一心想从所有的工友身上榨取剩余价值,不会因为他叶山河一个人而破例。再说,他也做不出来这种事。性格决定一切。他不能“变心从俗”,只能接受现在这种困苦。